王管事从外头回来,拿起包好的书稿,纳罕地问了句,“怎么不留人等到我回来?”

    这文书还没签,银子还没付呢!

    仆妇无奈道,“那两位娘子说她们还有事要先走,说是信得过咱们书坊,就把书稿留下了。”

    这……也行吧。

    王管事让仆妇给他倒了壶茶,上了碟子点心,他拎着书稿,去了自己单独的屋子,还挑了个光线好的窗边,搓了搓手,这才把书稿小心地拿了出来。

    其实先把书稿送来也好。

    之前每次对方送书稿来,他一看可不就放不下了?

    可是顾及着人家还在等着,他就算是再欲罢不能,也得放下书稿谈正事呀?

    这次可好,他可算是能无所顾忌地一睹为快了!

    他先喝了几口香茶,感觉到口鼻皆香,心情轻快。

    手指也是灵活地翻开了第一页。

    看到新纳美妾又添一子,胡生带着幕僚护卫们走马巡视河道经过五城,勤于公事,成绩斐然,受到朝廷嘉奖时,王管事不由得连连点头。

    大丈夫自当如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啊!

    二十页翻完,王管事连连点头,看到激动处,还伸手拈了块点心,又灌了半杯茶水。

    扯过桌边的帕子擦干净手,他又接着看了下去。

    这后头莫非是步步高升,儿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嫁娶皆为高门皇族,从此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咦?等等!

    这是什么?

    那盐商赠送的美妾,体有异香,温柔可人的那个,在胡生四十多岁的时候,还给他添了一个大胖儿子的,她她她居然在外跟人有私?

    胡生居然头上戴了顶绿帽子?

    不,不是,这话本怎么还能这般写?

    哦,美妾进府之前,早就有心上有人,正是她的表哥,可惜却被家中长辈拆散,又将美妾卖给了盐商……好吧,虽然令人不爽,总算也是事出有因。

    这种事虽然有些丢人,但高门大户里,这些姬妾姨娘什么的,偶而有个把守不住的,其实也不稀奇。

    胡生将美妾和血脉混乱的小儿子一道逐出家门,一时意志消沉,又不免对自己,对姬妾们都有些个怀疑。

    甚至对他后来生的那几个儿女,也时不常地就要拿他们跟自己比较。

    若是有不像他的,他就心里犯嘀咕。

    他这一犯嘀咕,他不就得有所行动么?

    如今他位高权重,可不是当初那个穷酸的书生了,自然是只要有个想法,就有人去执行的。

    没过三个月,又一个姬妾暴雷了。

    这个姬妾的奸夫,竟然还是府里的护卫!

    而且他俩偷摸来往,不是一年两年,是七年!

    七年呀!

    几乎是姬妾才进府里没半年,就红杏出了墙了!

    如果是一个也就算了,这都再一再二了,胡生这自尊心,能不破防吗?

    看到这儿,王管事不由得放下了书稿,又倒了杯半凉的茶喝下,缓了一缓。

    不是,你说这艮岳散人老先生,骂人还不揭短呢!

    这内院里出两个红杏出墙的,有两个血统不明的孩子,咱能不能就不提了?

    你这是气主角呢,还是气看官们呢?

    就不能为主角讳,隐去其人其事么?

    不过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如意呢?

    想必这不过是故事里的小小波折吧,胡生这般的人物,还缺美貌姬妾么?

    王管事继续翻书……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王管事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吓得外头正扫地的仆妇都要问上一句,“王管事?怎么了?”

    “无事,无事!”

    王管事身为书坊管事,对待有字的纸,就跟所有的读书人一样,那可都是心存敬畏之心的。

    然而看到这里,他就像是那被戴了一顶又一顶绿帽子,喜当了一回又一回爹的胡生,心里满满是被背叛的恼火……他竟然想将这剩下的书稿,给撕成碎片!

    不过刚刚外头仆妇的问话,倒是让他醒过来。

    他是正在看书稿的书坊管事,而不是故事里那个绿光缠身的胡生。

    他又喝了一杯彻底凉透的茶水,背着手,在地上转了几圈儿,这才回去,尽量平心尽气地看完了全本。

    书稿的最后一幕,正是出家的崔氏,身着淄衣,手里拎着一串干饼,来到城外十八里处,送流放出京的胡生妻妾最后一程。

    胡生披头散发,麻衣麻鞋,看着正妻杨氏含泪接过那一串干饼,鼻头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

    他为宦二十年,享尽荣华富贵,争名夺利,没想到,到头来,尽落得一场空。

    其他流放犯官,虽然同样凄惨,可好歹夫是夫,妻是妻,儿是儿,女是女。

    可他呢?

    夫不是夫,妻不是妻,儿不是儿,女不是女呀!

    七个儿女,竟无一个是他血脉!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舍弃待他最为赤诚的嫡妻?

    正是世事短,如春梦,昔日因,今日果,万般事,皆有命!

    看到这最后一句,他也仿佛历经世事,回首往昔,直如大梦初醒。

    他在室中连着走了十来圈儿,这才算是从那故事中抽身了出来。

    这本下册,若是在一柱香之前,他是看得气愤恼火,发誓绝不能将这下册印出来的!

    上册印的那五千册,借着艮岳散人的名头和上部宋青天探案的东风,已是全都售出去了。

    还连带着他王记书坊也很是出了一回风头。

    来打听下册何时出的同行和客人络绎不绝。

    大伙对下册如此期待,可不是期待一个这般刀刀戳人的下册的。

    若是换个脾气暴躁的,那不得大骂大吵着要退钱?

    难怪楼家大娘子放下书稿就跑了,没准也是知道这下册有多气人。

    但他如今冷静下来,细细想来。

    气人归气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很新的写法?

    之前那些话本,不管中间多么凄惨,最后都要来个强行大团圆。

    这般虽然让看客们心里满意了,却也未免俗套。

    既然艮岳老先生这般写了下册,那自然也有他的用意。

    兴许他就是想用这个故事来警醒世人呢?

    比如那胡生,若是他不忘初心,富贵不易妻,那崔氏这般的贤妻自然会在他身边提澌点醒,而他也不会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得志意满,大意收取了那些盐商土石商的好处,最后事败丢官流放了……

    这下册虽然应该不如上册般令人愉悦,但印出来以后,想看的人应是也不会少的。

    要不,就少少地印上五百……啊,不,两百册吧?

    毕竟,那看了下册的人,若是气愤难当,自然会四处宣扬出去。

    那不喜欢这个结局的,自然就不会再掏腰包了。

    那些反而心生猎奇的,他看了自然也不会暴跳如雷……

    总之,故事是艮岳散人写的,王记不过是个印书的书坊而已啊!

    想通了这一节,王管事大大地吐了口气。

    走上前去,拿起这部令他心情复杂的书稿,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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