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品茶,沈怀梅是懂的。她喝过不少好茶叶,就是介绍品种也能说出个一二来。可若是提起煮茶,她也懂得一二,无非就是选好水,用好壶。可她却偏就听不懂慕娘与青鸢的对话。

    此时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些动作啊仪态之类的东西,沈怀梅如听天书。她努力听了一会儿,确定她们所谈的并非她所知的煮茶,也就不再去听了。两人所谈论的,于沈怀梅来说闻所未闻,自然也插不进话去。她便安静地在一旁发呆,直到接了青鸢推过来的茶盏才回神。

    两人虽然看上去聊得投缘,沈怀梅却还有些惦记着慕娘之前的态度,觉得她不该置身事外还走神,万一两人吵起来她都不知道因何而起。此时见两人告一段落,便也带着点讨教意味问道:“想不到煮茶还有这么多学问,上次看青鸢煮茶,我竟什么都没看出来。”

    两人听了,竟然对视一笑,看得沈怀梅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一见如故,就合起伙来排挤她吗?

    慕娘笑够了,才同沈怀梅说:“我们谈的并非煮茶的学问,青鸢也不会在你面前用那些手段。”

    慕娘的话虽然说得隐晦,可一联想她们两人的出身,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歌女,妓女,便是以取悦男人谋生的。她们聊得并非煮茶,而是过去的生活。沈怀梅虽然不知两人为何突然说起从前,却也明白这两人的确一见如故,便不再多说,只安静品茶。

    突然又听见慕娘说:“原本以为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子,欺负我们怀梅。今日一见倒是我误会了,我以茶代酒,向妹妹赔个不是。”

    “啊?”

    突然被点名,沈怀梅下意识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人理她。

    青鸢也端着茶杯向慕娘行礼,“我也知此事做得没有分寸,幸得女公子宽厚,不同我计较。”

    沈怀梅看着两人和和美美地互相敬茶,虽然没人搭理她,却也挺开心的。以后还要住在一起的,关系融洽总是好一些。

    哪知道慕娘又突然拉下脸来。茶都还没喝,就将之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茶杯好悬没有坏,茶水却泼洒出来。“就怕有人把宽厚当成好欺负,得寸进尺呢。”

    “啊?”

    沈怀梅被这急转直下的场面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看不明白慕娘又为何突然发难,但也知道此时她该出面安抚。

    可还没等沈怀梅开口,青鸢又说话了:“您说得对,女公子宽仁不计较,就得身边的人帮她计较。”接着,她将手中的茶杯稳稳放下,又拿出新的茶杯斟满茶推给慕娘。

    慕娘接了新茶,两人又是一副和睦样子。

    两人似乎有些沈怀梅不明白的默契,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指桑骂槐。只是这屋子里只有她们三个人,也找不出那个被骂的槐。沈怀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彻底被两人搞晕了。

    正这个时候,响起一阵敲门声。原来是林巡之来了。

    虽然此处是青鸢的住处,但慕娘是个生面孔,林巡之便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对沈怀梅说:“不知女公子可有闲暇,在下有事需与女公子详谈。”

    慕娘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笑,显得此时出现的林巡之像是那棵“槐”。

    沈怀梅放心不下两人独处,担心她们再吵起来,便对慕娘说:“师父初到新家,车马劳顿,不如今日就到这里?你们住得这样近,若是投缘,便日后再聚。”

    谁知道慕娘还不愿意走了,催促沈怀梅道:“你若有事便去,我们这里不需你管。”

    沈怀梅已经起身,被慕娘顺手推开几步,回头看两人端坐的样子,不像是要吵架的。可慕娘突然翻脸,实在是让沈怀梅印象深刻,又仔细叮嘱一句:“那你们便好好喝茶,可不要打起来。就算有什么事,也等我回来再说。师父你可不要吃亏了。”

    “知道了,快去吧。”慕娘笑着起身,推着沈怀梅走了几步,“我们好着呢,你别担心。”

    沈怀梅也同慕娘笑闹:“师父你别推我。”

    慕娘走到半途就停下脚步,看着沈怀梅出了门才回返。重新落座,还能听见沈怀梅客套,“师父小孩子心性,让公子见笑了。”没听见林巡之的回音,两人应当是另找了房间说正事去了。

    青鸢看着坐回来的慕娘没了笑模样,仍然镇定自若,“前辈今日所为,可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慕娘冷笑,“传言总是做不得准的。今日本也不是对你,你是个好姑娘。”

    青鸢笑笑,没有接这个话,转而说起别的家常来。

    两个人在此相谈甚欢,刚走不远的慕子瑜却不大好过。

    马车颠簸不说,食水也不似在家里精致,让养尊处优十数年的慕子瑜颇为不适。不说与他封侯拜相后相比,就说上一次北上,因为有沈怀梅相随,准备都比这次精细许多。更别提他身上伤还没好全。

    商队赶路早有规划,虽然午饭是在路上用干粮草草对付的,却是遇到驿馆便停,倒不至于夜宿野外。

    此去京城不过三十里,快马半日可到,此处仍能感受到京城的繁华。商队是走惯了这条路的,驿馆里也有熟人,又有沈怀梅的嘱托,还能为慕子瑜专门准备一份饭菜。

    “公子此行辛苦,若是不适不如缓缓再走,我们将您委托的银子退给您。”

    商队的队长来说这话的时候,慕子瑜还在又是咳嗽又是喷嚏的,看着确实不像是能继续上路的样子。

    “多谢您关心,我无事。初次出京,确实有许多不适,让我适应一下便好了。绝不会耽误了商队赶路的。”

    队长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劝,放下饭菜离开了。

    慕子瑜看着这一荤二素的菜色,突然笑起来。如此菜色,在旅途中已经算是丰盛,可若与当初沈怀梅同行的规格,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那时候年纪轻,只以为是因为他们银子花得多,才得了商队的特殊照顾。可两相对比,也该猜得出来,当日的优待全是因为沈怀梅。

    也难怪她出了荣镇才开始生病。荣国境内,虽有车马劳顿,却也是甘食好衣。吃穿好了,人也就没那么容易生病。对于慕子瑜这个伤患更是如此,说是他带伤上路,可那么好吃好喝地养着,比他自己在家养伤条件还好一些。

    可恨他自遇到沈怀梅,生活便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十年锦衣玉食,竟然也让他忘了曾经的生活有多么糟糕。

    慕子瑜那日回去看见那个室徒四壁的家时,便有了这个感慨。此时路上种种,不过是让她更加思念沈怀梅。

    从前,慕子瑜只知道感念沈怀梅舍家弃业的深情。此时带着十年阅历再看当初,慕子瑜越发自惭形秽,沈怀梅给他的,又何止深情二字。而他却来不及回报她万一,只能在离去前为她刻一只敛翼的雁。

    十年前,他们无媒无聘,只有万千星辰的见证。这一回,他什么都不肯缺,便先从这一只大雁开始,一件件都为沈怀梅补齐。

    他心中感情澎湃,便推了其他杂事专心雕琢那一只大雁。慕子瑜刻刀用得纯熟,刻大雁却是头一回,返工了好几次。既是在家中雕刻,便瞒不过慕娘的眼。慕子瑜选的这个意向实在是有些露骨,慕娘觉得不妥且荒唐,又勾起她的一点伤心往事,对着儿子下了个“此子肖父”的考语。

    慕娘骂儿子一直骂到他走后,就连到了新家也没忍住阴阳怪气。又不好意思对着沈怀梅明说,倒累得她跟着一惊一乍的。

    沈怀梅并不知道慕子瑜遥远的思念,同样不知道慕娘心底的担忧。她如今也不大顾得上他们了。那日林巡之来同她议事,她才知道原来两家的婚事还另有隐情。

    原来,他们二人的婚约不只是右相与镇国公的联盟,更是兵与商的联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看见了荣国的积弊,看见了未来异国的动荡,想要提前为荣国找一条出路,便有了二人之间的婚约。

    对此,沈怀梅竟然还觉得是意料之中。总归都是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是为了家族私利或是家国大义,又有什么区别。为国为民说出去可能好听一点,却也不会有人拿着这点出去宣扬,于是这一点优势便也没了。

    右相在朝中统管司农与少府,便是握着国家的钱粮。荣国素有“天下粮仓”之称,却也不是虚辞。荣国占着天下最富饶的土地,所产粮食不仅能够供应国内,就算与巫国贸易之后仍然绰绰有余。

    可往北是被历国所占的广袤草原,东西又被天险所阻。荣国虽然富有粮食,可吃不完又卖不出的粮食,也只有烂在仓库里一个结局。这与没有收成也无甚区别,还白白浪费了人力。

    大范围的土地绑住了大多数的青壮。种地的人都有同样的想法,既然地在那里,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便不能叫地荒废了。此外,还有历朝历代都有的土地兼并问题,使富者愈富,而穷者愈穷。

    且荣国还有个独一无二的问题,国内兵力不丰。也不知道是祖上被别人打怕了,还是荣国人就真的不善纷争。除了镇国公在荣镇所率的那一支守边军,荣国国内其他军队都是一碰就散的花架子。叫他们吓唬一下国内百姓还行,真的叫他们御敌,怕不是跑得比皇帝降得都快。

    朝中诸臣为了此事努力许久,仍是不得解决。

    此时,右相提出一个天才般的想法。既然我国兵力不丰又物产丰富,便该取我之长以御天下。只要我们将粮食卖到山那边的齐昌二国去,两国得了实惠,若有朝一日,历巫甚至是景国来犯,此两国也可以帮忙牵制一二。

    此所谓远交而近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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