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秋犹记得，登上山顶的那日，她敲开了无名道观的门。
身着藏蓝长衫的道姑引着她去了后山，在那陡峭的岩壁之下，她头一次，见到了法阵。
彼时，她暗自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赌，赌他的真心。
……
梁知秋这一生，除了没能得到渴望的爱之外，其余生活里的每一件事，皆过得很顺遂。
而她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顺遂，全仰赖于一个“人”，或是“神”。
也许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曾无数次这样想过，但最终却相信了另一句话：
“梁知秋父母双亡，是养邪神遭来的反噬。”
既如此，她便想知道，若他当真万事成全，那她不愿独活世间的这件事，又能否真的如愿？
倘若不能……
那就杀了他，报仇雪恨吧。
于是法阵白光消失的一瞬，她想也没想，便疾步上前行至木桌旁，一把抄起底下落灰的桃木剑。
拖行至法阵正中的阵眼时，浸满冷汗的双手握紧剑柄，高举至头顶，旋即狠狠地直劈而下——
登时，呼啸狂风，四面骤起。
她散于脑后的长发翻飞，发丝尾端划过她脸颊每一寸皮肤，刺扎着她竭力瞪大的双眼。
她埋着头，握着剑柄的掌心剧烈发颤，耳畔除了凛冽风声，还有不断叫喊地呵斥。
“知秋！梁知秋！你赶紧给我回来！”
回来……
这世间，哪还有她能称之为“回”的地方。
“呵……”
蓦然，她唇角一扬，嗤笑出声。
紧盯着剑柄的眸光显出段段血色，四肢忽瘫软无力，她的身子不自觉前倾，整个人都倚靠于楔进石面的桃木剑。
赶在即将跪地之前，她咬紧牙，颤声大喊：“你给我出来！！！”
不过短短五个字，已然耗尽她全部的气力。
所以当身后山体剧烈晃动，岩壁顶端砸下几块碎石时，她只能站在原地。听着正前方传来地那段呼喊愈发着急，却是挪动不了分毫。
“轰——”
须臾，就听得一声巨大轰鸣，伴随一阵疾速坠落的重力，猛然下压。
她觑开一道缝隙的眸中，白光忽闪。
狂风静止，巨石悬停。
原来，在有关生死的选择上，他并不能真的成全她。
心中暗自得出结论后，她缓缓撑直了身，抬起头，略微泛着酸涩的眼中，即刻映出了一张脸——
五官清冷、周身又散发着莫名的温暖。
他瞳色如墨，深邃似海，像一座覆雪孤山，离世间那样远，却忽而静立在她眼前。
咫尺间，就见他翻转的掌心旋着风，顿然停下的巨石，自她头顶没下一道暗影。
只是不曾想，这一场相识了十六年的初见，竟是以陡生的杀意匆忙结尾。
……
桃木剑刚抵至他的胸膛时，梁知秋的手已收不回来了。
她眉心紧蹙，浑身僵硬得绷成了一条笔直的线，钝拙的剑尖就这样，轻巧地穿透了他。
“知秋？”
而后，淡淡的血色浸染了剑身，她听得一句低语。像是在唤她，又像是在唤旁人。
只他微偏过的头，望来的眸光轻轻颤动，却是不肯挪转，似要从她的眼中寻找些什么。
“砰——”
可不容她开口，前方猛地一阵巨响，脚下青砖石瓦铺就的地面剧烈晃动。
她握着剑柄的手掌随之一松，身型左右栽了两下，登时眼中黑暗席卷，她顿感周身无力。
再睁眼时，她眼中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
那抹沉静的白色，她盯看了许久，方才恍然，自己今后见到的白色都将是静止的。
她再见不到那抹飘动的白影了。
“哐哐——”
窗外冷风拍过她旁侧的玻璃窗，细碎声响中，她扭过了头。
纷扬雪花，洋洋洒洒，斜斜地自她眼前飘过。
她疲惫地眨了眨眼，已不愿再深究盛夏为何会落雪，只是暗自庆幸。
好在，她的世界里，洁白的雪仍是飘动的。
……
梁知秋真正后悔的时刻，是走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
方寸道观，一间并不宽敞的内室，白烟缭绕，只四周点燃的供香折射出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她抬脚跨入门槛，仰面望向头顶的金身像。
昨日静立在她身前，离她不过咫尺的身影，而今已然重回孤山，相去甚远。
“…怎…怎么…是你……”
她满脸错愕，脚跟倒退，失声惊喊：“竟有人为你铸金身？竟有人供奉…邪…神……”
“哐当——”
蓦地，她忽撞到了身后一处桌角。
最后两个字的话音，也由此戛然而止。
邪神……？
她垂下头，暗自思索，忽觉胸口一阵刺痛。
他…真的是邪神么……
-
回忆落地，梁知秋身旁涌动的画面，那张守候在小女孩身旁的脸，与她记忆中的渐渐重合。
恍然，身后传来一段熟悉的话音——
“噢…我忘了。你不是陈知秋，你只是恰好，和她长了一张如出一辙的脸，连名字都这般相似的，梁知秋。”
慵懒的嗓音犹如一声惊雷，在她空无的内心炸出一片烟尘。
原来我曾得到过的所有偏爱，皆是因为这张脸。
当真相摊开，她心中的悔恨蓦然一转，悔意消散，唯独剩了恨。
“啧啧，真是可怜。”
池炎左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绕着少女漫步，右手食指捋过一绺耳边碎发，缓缓打着圈。
“只可惜，你区区一介凡人之躯，如何斗得过没有肉身，只以魂体存世的邪神呢？”
“我…我明明已经……”
“呵——”池炎眉头一挑，嗤笑出声。
他扫了一眼少女不自觉攥紧的手掌，笑问：“怎么？你当真以为那一剑，能真的伤到他？或者说，杀了他？”
“噢，对了。”转到梁知秋的正面，池炎忽停住了脚。
他望向头顶晴空，单手摩挲着下颌，压低声线，“寻死可不是个好方法，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你轮转多少生世，他都能找到你。”
“难道……当了一世替身不够，你还想当第二世…第三世……”
“够了！”
半张的唇形悄然合上，池炎轻哼一声，视线朝下，斜斜地扫了浑身发抖的少女一眼。
便听得她声线颤抖地问：“…那我…我该……怎么…”
“嘘——”
蓦然，池炎腰背微躬，食指抵住自己的薄唇中线，截断了她急促的话音。
冗长死寂，少女面色如灰，瞳仁抽动，发白轻颤的唇瓣落下道道齿痕，眨眼间，便洇出了一滩血色。
两人无声对视了良久，池炎方才缓慢地曲下手指，视线下移，停在了她胸膛的正中间。
须臾，他伸出修长的指尖，沿着人类骨骼的走向，从左至右，悄然地画出了一个圈。
“——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
池炎的声线很低，却尤为空灵，传至梁知秋的耳朵，便像一道无力抵抗的咒令。
她木然地怔在原地，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只觉胸口一阵酸胀袭来，炽烈的烧灼感顺着话语的音调游走。
恍然，眼中光影虚散，两段于隧洞中交错的画面悉数倒退，而后又渐渐融合到了一处。
它们漂浮在她头顶，如一条四处蹿动的银蛇，扇形鳞片折射出五彩辉光，照得周遭瞬亮。
梁知秋仰头，就见“银蛇”摆动的蛇腹一顿，菱锥形的头部调转方向，朝她的心口处瞄准。
霎时，她便听得一段飞射而来的扑簌声，“银蛇”被从中劈断，扭成了一条极尖锐的细长直线——
“啵呲——”
猛然，细碎声响，在空旷四周无限放大。
梁知秋呆愣地埋下头，目光触及自己被刺穿的胸口一瞬，另一段“扑簌”声骤然降落——
“啵呲——”
紧接着，是第三段。
第四段。
第五段。
……
直到她脑中一片混沌的白光，终是显出了具象。
街道、学校、富丽堂皇，却常年空无一人的家……
旧屋、道观、孤僻漠然，老人宠溺疼爱的目光……
两段截然相反的人生，于她心口相互交融间，都出现了一个相同的身影——
他素白的衣袂飘然，轻似霜雪，瞳色深邃如墨，又灿若繁星。
明明只见过一面，这张脸的每一个角度，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却仿若尖刀镌刻。
深深地，铭记于心。
原来我曾自以为的幸运、偏爱，皆仰赖于另一个人。
从始至终，我都是可以被替代、被忽视的那个……
所以，什么是爱呢？
钝痛消散，梁知秋怔然地抬起头，慵懒嗓音再次自耳边响起：“想让他无怨无悔地交出这颗心，你得是陈知秋才行。”
“这些都是……”
“陈知秋的生世记忆。”
池炎站在不远处，薄唇轻启的同时，拇指滑动，不停捻着方才拨开少女胸口的指尖。
他控制不好手上的力度，哪怕他杀过亡灵，杀过流浪神，却是没杀过人类。
或者说，这双手没碰过人类。
人类的肉身沉重污浊。
他嫌脏。
可他是想复仇的，哪怕杀了那么多魂体，他最终想要的，仍旧是杀了当初背叛他的本念主。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在一座荒芜人烟的青山，他看着他领着一众人在山林中穿行。
他捕捉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在他身后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却都是肮脏的，虚伪的人类。
所以他收回手，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须臾，他毫不犹豫地捡起路边火石，抬袖唤来一阵风，将极小的火苗“唰”地一下引燃。
满目青山，葬于火海。
人类惊慌失措地呼喊声，在他耳里，串成了一曲欢歌。
这天，他终于复仇成功，只是无法再回头。
……
池炎的眸光从指尖挪开，十分淡然地扫了梁知秋一眼。
好在，没真的伤了她。
“你只需将这颗水珠放进他的胸口，其余的，我自会帮你处理。”
说罢，池炎掌心向前轻抛，一颗散发着幽蓝浅光的圆形水球，便顺势飞至了少女的掌心。
这是方才打开她灵台时，池炎悄然取出的。
他还利用这个创口，将陈知秋的记忆一并灌注到了她的脑海。
少女麻木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他熟悉的情绪——
仇恨，世间生物最难以消除的东西。
倒也总算不辜负他千年前设下的陷阱，随意更改生死簿，可要耗费不少的灵力。
“梁知秋，你可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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