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碎南墙 > 第49章
    白昼长明,飞禽走兽啼声四起。

    梁知秋被禁锢在一个怀抱中,耳畔的阵阵嘶鸣混杂唇齿生出的风,而后化作一句诘问,回荡于山谷。

    那声线低沉,却极具魅惑,他问:“……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千年前的玲珑山,是怎样的?”

    问句尾音的震颤,与颌骨处倏然上抬的猛力一并传来,梁知秋低埋的下巴再次被迫高高扬起。

    畏惧陡增,她不自觉地咬紧牙,右眼跟着痉挛地抽动一瞬。

    再回神时,只觉下颌连着喉咙处的皮肤干燥难忍,似被丟入了火笼炙烤。

    “沙沙……”

    恍然,那两根抵住她嗓眼的指尖向下。

    粗粝指腹伴着细碎的摩挲声,惊得她光洁脖颈冒出了一串凸起的颗粒。

    “咕——”

    人处于极度惊恐的环境中时,往往会无意识做出吞咽的动作。

    梁知秋也不例外。

    可当她提气,口腔唾液上涌,顺势下滑的津液便猛地梗在了她呼吸的气口。

    “咳…咳……”

    她双目微怔,干涩地咳出了两声气音,却是愈觉窒息。

    半晌,诘问的话音已远,只剩了两个单调的词汇淤积在心,经久不散。

    千年前…玲珑山……

    梁知秋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头顶金灿的日光倾泻而下,垂于她几欲闭阖的眼睑。

    强光直射,她杏眼浅觑开一道缝隙,凝眸遥望。

    就见眼前光影缱绻,朦胧一片,任她做何努力,都看不明晰。

    唯有一道盎然绿意,攒动升腾半空的云雾,于冗长死寂中缓缓摇曳。

    这里……不是人间……

    某一瞬,她愕然惊醒。

    便是在此刻,梁知秋忽颤栗一阵,她的后背自上而下,窜出了阵阵寒意——

    流通经脉,涌向四肢百骸。

    微弱鼻息呼出阵阵热气,浑身冰冷的时候,只有呼吸是暖的。

    “陈知秋——”

    也是在此刻,她意识渐感模糊。

    却再听得那声熟悉的嗓音,唤了她倍感陌生的名字。

    可…她是谁……

    困惑时,眸中白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殷红。

    蓦地,她左肩忽传来一股猛然握力,逼得她向身侧滚烫的炽焰又贴近了些。

    预料中的烧灼感如期而至,她却好似灵魂离体。

    五内俱焚也好,抽筋拔骨也罢,她已然不再感受到痛感。

    然,□□尚存。

    她仍是下意识蹙了蹙眉心,却又在一刹间,满目清明——

    崇山峻岭,遍野青枝,湛蓝苍穹雁过无痕。

    这一场她梦了十年的山谷,眼下已是翠绿不再,尽数没入了一片火海。

    梁知秋怔然片刻,肩膀被攥住的力道又加深了。

    “……你看见了,就告诉我,千年前的玲珑山,是怎样的?”

    一句诘问,伴随眼前涌动的滚滚浓烟,她唇畔嗫嚅,只喃喃了一个字,“火……”

    下一瞬,四周景象扭曲,她随着一股牵扯的拉力,穿入了另一个陌生的空间。

    这是一个陈设老旧的居室,深褐色的硬木沙发,颜色配套的矮桌,以及一个年代十分久远的黑色电视机。

    她环视一周,忽嗅得流动空气中,时不时飘来的几缕木料放置久远的朽气。

    梁知秋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她的家境殷实,记忆中从没见过这般装修的老房子。

    可她仍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

    这是属于人间的住所。

    “咔嚓……”

    蓦然,她脚尖细微地向旁侧挪了一寸,便听得一阵短促脆响。

    声音很轻,她顺势低头望去,就见自己站着的灰白瓷砖上,莫名地铺了满满一层干卷的枯叶。

    居室的面积虽小,但屋内家具摆放得都很齐整,温馨的午后日光洋洋洒洒的自身后打来,她却是连一粒灰尘都没见到。

    由此,便显得脚下这捧枯叶尤为突兀。

    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梁知秋看了一好会儿,终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却忽听得身旁极为错乱的呼吸声,她转过头,第一次见到了那张脸——

    揽过她左肩,逼问她千年前的玲珑山是怎样的脸。

    只是而今,他面色苍白,五官扭曲。

    那股始终笼罩在她四周的压迫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他紧贴着身后墙壁的腰背微躬,一手摁着胸口,柔顺银发随着低垂的头渐次散落。

    梁知秋正欲抬脚向前,脚尖刚挪动一瞬,碰到了枯叶的根茎。

    不过是细微的“咔嚓”声,一直紧攥着她手腕的掌心,却猛地一下缩紧。

    她毫无防备,吃痛地轻嘶出声,再抬头,就见他凌乱的发丝间,骨节分明的手掌青筋凸起。

    赤色宽袍随着他剧烈起伏地呼吸晃动,像是在忍耐某种莫大的痛楚。

    “呜呜呜……妈妈…爸爸……”

    恍然,她身后空旷的客厅传出一阵呜咽地抽泣。

    伴随一段嘈杂的动画播放音,她微微侧身,便见得一个小女孩——

    双臂环膝,蹲坐在深壑色的木质沙发上,哭得浑身发颤。

    她额边落下的几缕乌发已被泪水浸湿成一绺,梁知秋打量了几眼,看她身型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只是埋着头,看不清她的五官,只有电视里的五彩亮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忽明忽暗。

    却是带着一种隐忍。

    牙齿磕在自己握拳的掌骨窝,将悲恸切碎,通过短促气音再一段一段呼出去。

    可人哭的当下,总有声线失控的时候。

    于是她握着遥控器的手,摁着音量的加号键,一路“咔哒”地快速点按。

    电视的放映声,才终是盖过了她的啜泣声。

    梁知秋看着这幅景象,想起自己也有许多这样的时刻。

    但直到眼角滚下一滴滚烫热泪,她才发现,原来悲伤这件事,在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之间,也能共有。

    只她忽略了一件事,频率。

    当周围弥散出能让人感知到的悲伤氛围,那便代表着,处于中心位置的人,已然到了临界点。

    他们有自毁的倾向,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

    所以当小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走向一根点燃的香烛时,梁知秋都没能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直到小女孩拿过桌上放置的书本,从上至下,撕成了张张单独的碎纸。

    机械地“嘶嘶”声,贯穿四周,如一座麻木转动的时钟。

    而后她将它们拢到一处,起身取下祭台上的香烛,轻轻一抛,丢进了纸堆。

    微弱火光霎时变作贪婪巨兽,侵吞纸堆的同时,火舌已蹿至旁侧木桌。

    “砰——”

    忽然,噼啪燃烧的烈焰中,一声脆裂声响乍现。

    梁知秋转眼,便见一个方形物体栽倒在小女孩脚边,四散的玻璃渣碎得满地都是。

    甚或许多划过她光着的脚背,跟着便渗出了几滴血珠,迅速地连成了血线。

    却是没听见小女孩的哭声。

    哪怕只能看见一个侧影,梁知秋也能感知到她超出年纪的沉静。

    就见她缓缓蹲下身,被牙齿咬得满是齿痕的小手,扶着物体的两边,翻转了过来——

    那是一个相框,里面存放着一张黑白相片,本是平整的玻璃框面从中心碎开,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尖锐锥型。

    火势渐猛,漆白的墙面被浓烟熏出焦色,围绕小女孩周身的焰火也攒动得愈发活跃。

    只是这般有生命力的橙红涌动里,为这张死气沉沉的黑白相片添不了一丝生气,更接不住她赴死的决心。

    浓烟闷呛,梁知秋愣在原地,她透过弥散黑雾,清晰地望见小女孩眼里翻腾的暗流。

    小女孩细瘦的手指略过玻璃碎痕,抚过相片里的人脸。

    梁知秋的视线垂落,停于小女孩颤动的唇畔,半晌,就见她嘴唇微张,似反复地在念着同一个字。

    她盯着她嗫嚅的唇形,暗自低语:“……救?”

    “救救……我…我的——”

    念及一半,她眼前忽显出一道白影,像严寒冬季簌簌飘落的雪花,孤注一掷地坠向火海。

    脚尖点地的瞬间,他已然化出了人形,只是如弱柳扶风,摇摇欲坠地疾步上前。

    在他宽大白袍晃动的间隙,梁知秋仍是读出了小女孩最后的那句:——爸爸妈妈

    ……

    池炎摁住胸膛的指尖扣紧,若非他提前修剪过指甲,此刻的力道,早已将他贯穿。

    像从前无数次苟且偷生一样,以生魂祭器。

    “呵……”

    他慢慢撑直身,盯着脚下成片的枯叶,冷冽一笑。

    窥视了他的痛苦又如何,这出好戏,仍是按他最初编排的样子,在梁知秋眼中完美呈现了。

    思及此,他头微偏,觑了旁侧愣神的少女一眼,旋即袍袖向前一挥——

    梁知秋始终直视前方的瞳孔,便猛然扩大。

    方才她目光一直追随的小女孩,此刻缩在墙角,双眸紧闭,闷呛黑烟不断从四周侵袭。

    火光咆哮,吞噬一切的热浪无尽翻滚,声响渐大的“噼啪”声中,她无力地向前栽倒。

    却在即将倒向火堆的瞬间,被一个不知何处伸来的纤弱掌心,给稳稳扶住了。

    那个深埋于小女孩灵魂中的人间霜雪,身型残缺。

    但梁知秋无比清楚地看见,燎原烈火自他瘦弱的后背隔绝。

    小女孩在他的怀抱中仰躺着,清瘦的小脸被抹上了一层浓烟粉末。

    就见他忽然抬手,沿着她的眉眼细细抚过,刹那间,遮挡在她身前的火光骤散。

    她终于看清小女孩缓缓露出的面容,原来,她们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梁知秋——”

    回神时,耳畔忽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这次,终是唤了她的名字。

    “——他是造就你所有苦难的原因,你,要挖掉他的心。”

    话音落地,四面登时旋出段段回音。

    梁知秋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愣神片刻,才朝声响的来处抬眸而望。

    赤衣、银发。

    眸如红日,身似朗月。

    总是断雁孤鸿影,寂照世间。

    几段光影错落,梁知秋听得自己喃喃地询问:“为什么…为什么选我……”

    池炎下巴微抬,唇畔噙笑,扫了她几眼方缓缓道:“因为你同我一样,都是只能自救的可怜人。”

    话音将落,四周景象忽变。

    她似乎进入了一个隧洞中,闪动的画面自她眼前一帧帧划过——

    惨白的医院房间,静躺在病床上的少女,以及守候在她身侧的白影。

    屋内光景始终如一,只有窗外的天色在不停转换。

    微风、细雨、日出、日落……

    十年光阴,一瞬而过。

    再一睁眼,她看见了自己。

    自牙牙学语时,她便能感知到某个特殊的存在——

    他总是陪在她左右,无条件地庇护她。

    大到楼顶意外掉落的花盆、刹车失灵的载物货车,小到被路坑绊倒的人行道、独自穿行的漆黑暗巷。

    他总能赶在她受伤以前出现,乃至迄今为止十六年,她甚至不知痛是何滋味。

    ——却从没见过他的脸

    直到漫天谣言出现。

    “梁知秋父母双亡,是养邪神遭来的反噬。”

    “我就说嘛……她怎么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

    “听说这叫借运,挪了亲人的寿命得来的。”

    寻不到真相,更无力反驳,抵触情绪在这一刻达至顶峰。

    于是在一座山中道观,她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桃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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