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澄澈,青谷幽幽。
头顶层叠摇晃的树影将阳光切割,碎散地落于梁知秋眼前。
她垂着头,双眸紧闭,腰背微躬地倚于身后树干,仿若置身一场刚开幕的噩梦。
粗粝的树皮纹路,硌着她消瘦的后脊背,却是感受不到痛。
她五感尽失,脑中意识似聚拢到一处,身体内外皆被同一种重复的音调所覆盖。
“啵呲——”
那声音很轻、又脆,像一颗有质感的透明玻璃珠,排成一列后,被一只穿云箭齐齐射过后发出的。
本是释缓的压力音,由梁知秋听来,却满是惊惧。
只因她总能听见包含其内的碎裂,四处迸溅的玻璃渣,无法修复如初的感情……
偏生这声响持续不断,似要剪断她最后一丝抵抗的防线。
倏然,呼吸愈渐急促,梁知秋胸口一阵猛力拍来,她屏气凝神,只觉自己摔下了一座山崖。
沉闷的失重感扶不住她空荡的心,四肢沁凉时,她听得“扑通”一声——
觑开一道缝隙的视线,叠着眼睫粘湿的水滴,梁知秋窥见了一个莫大的寒潭。
而比她思绪更先一步到达的 ,是周身刺骨的寒意。
明明是水流,四散开来时,却像根根锐利的针尖,扎进她的皮肤,再涌动着钻进骨头缝隙。
痛意蔓延,极目之处,尽是漆黑一片。
梁知秋仰着头,潭水正好淹过她的脖颈,每呼吸一次,便浮动一次。
良久,她被扼住的喉头“咕…呃……”了声,才终是艰难地缓过一阵儿。
眼前,夜如泼墨,厚重白雾浮动,是她能在其间见到的唯一一抹亮色。
浓稠的腥气缓缓弥散,她眼珠转了转,身陷深不见底的渊池下,痛感霎时被攀升的恐惧分去了一半。
“呼……”
四面气温阴寒,梁知秋仰了仰下巴,悄然地吐出一口气。
带有人类余温的热气拂至水面,不过须臾,便浅浅结了层薄冰。
于是,返回她周身的霜气,往上叠了一层又一层。
梁知秋听见自己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心脏疾速的蹦跳声,以及畏惧被湖水淹没,化成一阵“咕噜噜”的求救声。
原来,当她真的临近生死关头,她的本能,仍是企盼活下去。
“咔——!”
心中思绪将落,耳畔猛然传来另一声脆响,生生掩盖了碎裂声的回音。
旋即刺目白光乍现,寒意顿消,梁知秋怔怔地朝声响来处抬起了头。
就见方才那支穿透玻璃珠的箭矢,不知因何缘故,从正中间劈成了两段。
那力道来得迅猛,却足够精准。
像修行多年的苦行僧,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像被欲念吞噬的堕落神,及时刹车的一转念。
光影彻照,方才幽暗的湖面泛起粼粼亮泽。
梁知秋就那样仰着头,目光停留在笔直的箭杆上,沿着它截断处的尖利毛刺看了整圈。
恍然,她只觉那些利刺化成了无数把长剑。
“哐啷啷啷——”
一片整齐的震天巨响下,金光乍泄,似裹挟了数万丈朔风。
风中残絮逼得她偏过头,再睁眼,只见头顶万千长剑剑尖朝下,直指她的眉心。
“嗬…嗬嗬……”
将将平缓的呼吸再次变得紧促。
梁知秋盯着那簇光团,四散、合拢,浑身僵硬,无力动弹。
蓦地!
平静的渊池底暗流涌动,她眼睫颤动的一瞬,两只脚踝忽被一股向下坠跌的扯力紧扣。
她想逃。
便自以为,那股扯力的出现,是来带她逃走。
不曾想,它是一捆锁链。
确保在剑气落下前,不偏不倚,而后,正中靶心。
“为什么想逃呢?”
“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的,不是吗?”
“难道你忘了,我们共同的祈愿——”
头顶强光直射,引得梁知秋眼角泛酸,她眼眸虚阖,恍惚时忽听得三段轻声问句,自湖底传来。
那声线空灵,连着她余光中的水面都颤出了细密波纹。
共同…的……祈愿么……
梁知秋脑中的回音停留在最后一句,她在心头默了一遍,不明白何为“共同”,也不明白何为“祈愿”。
“哐啷啷啷!!!”
但蓄势待发的剑气,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
刹那,金属相撞的巨响带着威压,一段迎面强风劈山直下——
梁知秋被死死地禁锢在寒潭中央,只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紧紧铐进了这具肉身。
灰飞烟灭。
挣脱失败,大脑一片空白时,她莫名想到了这四个字。
——“他是造就你所有苦难的原因,你,要挖掉他的心。”
却是蓦然,心中响起了另一段话音。
她猛地瞪大眼,对着金光喃喃道:“这便是…共同的祈愿么……”
“沙沙——”
树影摇晃,绵延群山之上,烈日凌空。
梁知秋撑直身,左手扶住剧烈起伏的胸口,仍喘着粗气。
她满是戒备地环顾了一圈,此处景象虽陌生,但她十分肯定,这里是人间。
或者说,离开了那池寒潭后的每一处地方,于她来说,都是人间。
“你既执意如此,那便成全你罢。”
“你是谁?!”
“别害怕,我会引导你。”
梁知秋刚松下警惕,那抹空灵声线再次凭空出现。
只是这次,似乎离她更近,像是…在她的身体里……
可自顾自说完两句话后,任她如何问,都不肯再答一句,像是从没来过一般消失了。
梁知秋站在山崖边,恍然一瞬,竟觉梦幻。她应当来过这儿。
她认真思索了良久,奈何模糊的记忆犹如竹篮打的水,一场空不说,还淋得她满身湿漉漉的。
除了黏腻的触感,一无所获。
“砰——”
猛然,身后传来一阵落地声响。
梁知秋慌张转头,就见她方才靠坐的树底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他身型纤弱,乌发散乱,像一片零散飘落的雪花。
梁知秋愣在原地,只缓神了一两秒,便即刻从他素白的衣袍中,认出了他——
一切的开端。
心中恨意翻涌,她疾步上前,冰冷的指尖刚抵住他的下颌,就见他眉心一蹙,纤密长睫跟着轻微地颤了颤。
她杏眼圆睁,杀意更浓,另一只手刚探至他的左胸膛,却忽而浑身一僵。
明明脚没动,她眼中景象倏地缩小,仿若倒退了好几步。
唇畔嗫嚅半晌,她张着嘴,听见自己的话音,十分亲切地唤了一个姓名,“梵祝?梵祝!梵祝——”
蜷缩的身影不安地扭动了两下,而后她看见自己用力抵在他下颌的指尖,转了个方向,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脸。
而后,她视线居中的瞳孔,映出了他清晰的五官。
他悚然惊醒,似乎也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
“你终于醒了?!”
“你…你干嘛!”
“亡灵也会痛的好不啦!”
……
梁知秋唇线闭合,她听见自己在说话,看见自己眼里的场景。
但她从始至终,只是呆愣地站着。
她仿佛是一个观众,坐在了最佳观影席。
亲眼看着偷来的十六年,护佑了她的神明,如何真挚地守护他真正想守护的人。
她脱离了肉身。
或是,被侵占了肉身。
……
“知秋,快走!”
“什……”
晃神片刻,两人十指相交,梁知秋感到脊背处和煦的日光,暖意照人。
她侧过头,望着他童真的笑颜,掌心温暖攀升。
如此真实,又…回来了么……
她被他带到一处老式小区,飞上了六楼阳台——
她记得这里,这是属于陈知秋的记忆。
无数次,她回忆起了自己的段段往事。
无数次,她都想从背后将池炎交予她的水珠刺进他的心。
可总有一股力量,拉扯着她。
让她再等等…再等等……
于是她又被他带去了游乐园,在斑斓彩色的空地,她再也忍不住,一字一顿地说:“梵祝,我讨厌游乐园,更讨厌你。”
话音落地的瞬间,她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只是这次,她没有掉进那片深潭。
但她看见冷雾弥漫的尽头满脸寒霜,向她奔赴而来的少年。
他一身白袍,心中红火,高举爱的火焰。
可惜那样浓烈的情感,她太过陌生。
除了炙烤的烧灼。
所以,当他跪地,毫无防备地撩过她耳侧碎发。
她仍旧遵从了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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