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碎南墙 > 第48章
    崇岭高山,冷雾四散。

    池炎与祝神的初见,便是在这冰封百里的无边雪地。

    寒风呼啸,池炎一路埋头前行,层层厚雪覆至他的膝下,没过小腿的白袍被雪水浸湿。

    他一手拢过灌风的领口,另一只垂于身侧轻晃的掌中,紧紧攥着一块木牌。

    在他单薄的肩膀上,还斜挎着一个网状织包,里面稳固地放着一罐深褐色的陶瓷坛子。

    手里木牌顶端打结的红绳已结了冰,本是柔软的触感,登时变得冰凉刺骨。

    这是池炎降世以来,接到过最奇怪的祈愿——

    “我想攀上山顶,去看看祝神庙的雪景。”

    “哈——哈——”

    池炎张着嘴,力竭的喘气声呼出阵阵白雾,遇上迎面寒风,又直直地扑了回来。

    他低垂的长睫被雾气沾湿,雪风一吹,便即刻覆盖了一层冷霜。

    视线霎时融为一团朦胧的纯白光影,他眉心紧蹙,不适地猛眨几下,却是空不出手来揉掉眼睫间坠挂的水滴。

    水雾相结,萦绕在他周身的寒冷气息,在短短几秒钟内又添多了几分。

    池炎耸了耸鼻子,顿感混身都失去了知觉。

    他从没这般深刻的感受过寒冷,实际在那群流浪神里,他也没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怕冷的人。

    可他从前也不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

    他仍沉浸在回忆中时,光溜溜的脚尖忽然踢到一处硬物,他惊呼一声,来不及找支撑点。

    只能以最大限度扭转身,下意识双臂紧抱住陶瓷坛后,才双眸紧闭地向后仰倒。

    便听“砰”地一声响,腰背尾椎连着整个后背,阵阵酸麻袭来。

    他维持仰倒的姿势缓了会儿,呼吸逐渐平稳后,他缓缓地觑开一只眼。

    眼眶不知何时氤氲出的一滩泪水,他眨巴了两下,带着温度的泪滴滚落,恰巧融化了睫毛处的残雪。

    池炎方才模糊不清的视线,登时便恢复如初。

    他斜躺着,猜测身后或许是一块硬邦邦的石板。

    好在他紧抱在怀里的陶瓷坛完好无损,只是右手掌心空荡荡的,攥着的祈愿木牌不见了。

    他朝四周转了转眼珠,搜寻无果后,手肘微曲,刚想撑起身,一阵“咔嚓”的脆裂声响自身后响起。

    “嘶——”

    池炎吃痛轻呼,他将将睁开的双眼,再次被疼得龇牙咧嘴地闭上了。

    可,好奇怪。

    他是流浪神,同亡灵的身躯一样,皆由无形化生。

    世间有其实体之物,方能穿梭而过。

    今日倒是他降生头一次,竟能被一块入世石板给绊倒了,甚至连周身的痛感都极为陌生。

    难道这便是那日,瘦弱流浪神说的那句“生魂祭器”带来的影响么……

    如此说来,最终的结果便是他快死了。

    池炎暗自心想。

    “诶……”

    须臾,他眨着眼,悻悻然地叹了口气。

    可一想到当初,那群流浪神看见他满脸惊惧的神情,以及在那条暗巷里,那群亡灵临近散灭时的错愕。

    他便是觉得,倘使再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仍会这样做。

    池炎想着想着,忽手上气力一松,索性又躺了回去。

    他仰着头,看向灰白天幕下零散飘落的雪花,它们轻盈旋转,偶有几片残雪掉落在眼皮上,冰凉的触感犹如蜻蜓点水般。

    远山雾气弥漫,池炎的视线跟着他后仰的头望去。

    就见尽头处,高耸着四根庄严神柱,它们前后并排,错落有致。

    稍前些的两根神柱上,横过一金边蓝底的牌匾。

    池炎目不转睛地盯着匾上刻字,半晌,才喃喃念出声,“……祝神庙”

    话音将落,他才发觉,四周分明一片雪窖冰天,怎的那牌匾四周仿若如沐春光。

    “祝神……”

    思索时,他目光又回转至牌匾上的刻字。

    “呼呼——”

    恍然,一阵雪风飘然而至,他下意识闭上眼,朝旁侧埋了埋头。

    待到嘶吼的风声静止后,耳畔忽传来一句温柔的问询:“受伤了么?”

    他的嗓音犹如廊檐下的一串听风音铃,声量虽小,但清脆婉转,直抵内心。

    池炎愣了片刻,方才回神,眸光一转,向着头顶上方循声而望。

    就见自己视线的居中处,直立着一个身型修长的白影。

    他一袭素袍,衣袂轻飘,瞳色虽如墨却泛着恬淡星光,此刻正犹如一圈圈漾开的水波,顺着高挺的鼻梁直直打量着他。

    “呃……”池炎张了张嘴,支吾半晌,却是喉头哽咽,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慌忙挪开目光,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想躲。

    无声沉默里,他感到自己抱着陶瓷坛的手在渐渐缩紧。

    “来。”

    蓦然,池炎低垂的余光里,伴随这声轻柔的呼唤,露出了一个指节修长的掌心。

    他只快速瞥了一眼,便抿着唇,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很面生。

    池炎心想。

    且他身上携带的气息,是他从未在其他地方探到过的。

    虽是眉清目秀,以善示人。

    可此前种种经历告诉他,别听、别看、更别信。

    池炎就这样缩在石阶边,像一个防御性极强的刺猬。

    没有攻击性,也没有任何沟通的可能。

    祝神任他躲着,并不起身,就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将手摊在他面前。

    僵持良久,他暗自在心底思索一番,温声道:“我不会伤害你。”

    尾音刚落,就见缩在角落的小白团颤动了一瞬,只是很细微,仍是一言不发。

    祝神唇畔含笑,继续道:“你相信我。”

    他语气真挚,似是将这句虚无缥缈的话,变作了眼前能触手可及的东西。

    果然,言落时,小白团又是一阵颤动,比上一次要明显很多,看来已是动摇了。

    祝神默下眼帘,摊手的姿势未变。

    好在不晚,好在,他来的还算及时。

    “你怀中的祈愿,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

    池炎登时坐直了身,他抱在怀里的陶瓷坛盖“哐啷”一声,差点摔在地上。

    他还没听到回答,腰背的痛感立时像一顶劈天直下的炸雷,顺着他的脊椎,“噌”地窜上了脑门儿。

    他倒吸一口凉气,刚要抑制不住地惊呼出声,一阵春风倏然飘来,环过她的全身,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旋即,周身寒意瞬间消散。

    他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随着四处荡漾的波纹,有规律地上下浮动。

    睁开眼,鹅毛飞雪不再,先前沉睡的山头在转瞬间,盈满了盎然生机。

    “是……初夏时节……”

    他诧异地环顾四周,耳畔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池炎,带着陶瓷坛上来吧。”

    他转过身,就见那抹白影已然站在了牌匾的正下方,正满目慈蔼地望着他,宛如某种召唤。

    池炎仍是抗拒的,但待他醒过神,自己的脚已经攀过了一半石阶。

    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脚虽不受控制,但每一步都迈得极稳。

    他一边想着,一边机械地往上登,直到跨上最后一节石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痛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池炎不动声色地将手负在背后,大力摁揉了一下自己的腰背,发现果真不痛了之后,抬眼就见尽头处一张白净的脸。

    他望进他的眼波,刚才一直思索的问题又再次忘记了。

    “这是你掉的东西。”祝神拿出放在身后的手,将祈愿木牌递与池炎,“她想看的祝神庙的山顶,便是此处了。”

    池炎看着失而复得的祈愿牌,双眸放光,煞白的脸色终是恢复了些淡色。

    他几步走上前,将祈愿牌接过自己掌中时,还很细心地举起袍摆将沾水的木盘擦拭干净。

    这个祈愿完成了,明后天的香火也不用愁了。

    池炎暗自心道。

    他脸上开心的神情掩不住,开心一阵儿后,方回过神。

    偏过头,盯着一脸淡然的眼前人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祝神轻笑一声,并不答。

    池炎低头想了会儿,又追问:“你为什么帮我?你…是谁……?”

    短短一句话,他说到最后已像蚊虫鸣叫般微弱。

    但祝神听见了,还听得很清楚。

    他转过身,背对他朝里面的两根神柱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云雾缭绕的尽头处。

    池炎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至眼睫扑闪,眸中再次显现出一段迢迢春光。

    他立于神柱横过的金边蓝底的牌匾下,仰面而望,对着镌刻其上的三个黑色大字,再次喃喃出声,“祝神庙……”

    “祝神……”

    入世间的,第一个真神。

    从那时起,池炎便暗自起誓,这个名字他要记一辈子。

    总有一天,与之比肩。

    而今,他的确记了一辈子,却是换了另一种,更为深刻的形式——

    仇恨。

    ……

    “重活一世,回来就哑巴了?”

    不知是少女的沉默惹怒了他,还是瞬间闪回的记忆惹怒了他。

    池炎说这句话时,几乎是咬着牙的。

    无辜的纯白素巾被他紧攥在掌中,光滑的缎面霎时变作了一张折痕众多的卡纸。

    那日,他倚于清凉山谷中的塌椅上时,遥遥地就看见天边乍现的红光。

    他知道与陈知秋再见的时机已到,在赶来见她以前,还特意将指甲修剪过了。

    奈何她从进入幻境开始,至始至终都用同一副惊惧的神情看着他。

    他问的话,她不答,甚至还站得离他那么远,仿若他是什么吃人的山精鬼怪。

    这种神情他千年前早看够了!

    “唰——”

    猛然,池炎攥着素白方巾的掌中窜出一碰烈焰,连灰也不剩的,烧了个精光。

    他阔步上前,一把钳住她纤弱的手腕,再顾不得她在身后踉跄的模样。

    无边青山,绵延不绝。

    梁知秋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手腕被扣着动弹不得。

    她被一路拽着,直至这股向前拉扯的猛力,终于在这座熟悉的山巅止住了。

    当空烈日,照得群山绿影更显苍翠欲滴。

    梁知秋的脚步刚站稳,心底正在思索,为何这里也是盛夏时节。

    但被情绪点燃的池炎,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

    她只觉自己手腕刚解除了钳制,下一秒,她单薄的脊背忽又传来一阵沉重的推力。

    “啊——!!!”

    她惊呼出声,身体却是随着重力的惯性,脚步趔趄地向山沿的悬崖栽去。

    忽地!

    她颈间的衣领往上,牵出一股相互对抗的扯力后,前冲的惯性终止了。

    “噼啪噼——”

    她失魂地低下头,崖底深渊幽暗,脚尖几粒碎石滚落,刹那便失了踪影,连坠地的声响都没有。

    “陈知秋,你还记得这里么?”

    慵懒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她喘着气,不明白为何他唤她陈知秋。

    可当她抬头,看见熟悉的山景时,她浑身上下瞬时一僵。

    她不认识陈知秋,只以是名字相似、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人。

    但眼前这座山,乃至它四周的每一处细节,皆与她那场重复了十年的梦境如出一辙。

    “陈知秋,你转世已十六年之久。”池炎松开她的衣领,长臂一揽,将她侧搂进怀中,贴着她耳边,低声呢喃,“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千年前的玲珑山,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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