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朽供屋,香火缭绕的烟尘弥漫四周。
梁知秋在微敞的门边顿住脚,身后折门透出昏黄光线,撒向灰青石砖,落下她浑身轻颤的阴影。
周遭迷蒙的白雾中,只一道金光投射。
散至桌案上的玉质香炉里,混入三根线香亮着的橙红火光。
“过来。”
恍然,一段清冷嗓音骤响,下达了一声她无力抗拒的命令。
她唇角不自觉扯动两下,上半身前倾,脚尖已往前挪动了半寸。
却是忽然全身一僵,似乎身体比她更先感知到一种危险——
一种深刻进骨髓,浑然天成的恐惧。
她愣神地凝视着烟雾中暗影的轮廓,看了许久,久到眼瞳彻底失去了焦点。
再眨眼时,就见在那金身像之下,一抹刺目嫣红似烈焰的最顶端,正摇晃着朝她飘来。
旋即,熟悉感犹如一阵温暖的风,轻巧地环过她,将她裹挟。
而后往前一送,推至池炎摊开的掌中。
“你怕我?”
池炎戏谑地挑了半边眉,眸光越过少女惨白的脸,落至自己向上的掌心。
另一只手则随意放置膝上,懒懒地捻着指节打圈儿。
他歪着头,向下垂视的目光自少女的五官下滑,扫过她纤弱的脚踝后,又缓缓回至她的面庞。
漫漫红光,在少女失神的眸光中浮动——
“你…也是亡灵吗?”
“我是神明。”
猛然一瞬,梁知秋脑中忽响起一段对话的回音。
她眼睫轻颤,终是回过神来,方才隐于暗影中的轮廓,此刻已由模糊转为了具象——
肤白如玉,顾盼生辉。
那是一张,能蛊惑人心的脸。
倘若望进他深邃眼眸的最深处,便能探得一簇摇曳的星火,在你未来得及撤离之前,将你瞬间点燃。
而后,灰飞烟灭。
梁知秋不是第一个探到的人,却是第一个,能在这场炽烈红光中全身而退的人。
她唇瓣紧抿,轮转的视线已扫过他流畅的下颌线。
就见几缕泛着盈盈光泽的银丝,顺着他两侧饱满的额角垂落。
水润的薄唇挑向一边,笑意明显。
四周静谧,就在她无声凝望的余光里,旁侧玉质香炉的三只线香竟闪动两下,倏地灭了。
她唇瓣微张,干涩发紧的喉咙正要吐出一句话,下意识前探的指尖蓦然袭来一阵寒意。
胸口随之“咕嘟”一声,她未出口的话变作惊呼:“好冷!”
话音将落,刹那间,梁知秋只觉眼前白光一闪。
方才沁凉的指尖,被一阵温融暖意层层包裹,紧接着便是一股向前拉扯的猛力。
她屏气凝神,耳廓寒风呼啸而过。
再睁眼,自己已置身于一片熟悉的街景中。
“这…是……”
刚抬头,掌中暖意消散,她却没时间在意,身体跟着探寻的目光,诧异地环顾四周。
栽满成排银杏的林荫道,与记忆中相符又略有不同的商铺,以及头顶茂密的枝叶,穿透它们的缝隙投落树影的日光。
她记得,从学校办完退学,在前往玲珑山的出租车上,她从半开的车窗里,望见了这条街道。
两旁零星赶路的人群,三三两两,枯黄翻飞的落叶,在疾驰的车轮下被轧得“噼啪”作响。
萧瑟秋风灌入逼仄的后座空间,微风拂面。
一切如常这天,她做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决定——
弑邪神,挖掉他的心。
……
梁知秋打量着四周,彼时,极目之处皆是一片绿意盎然。
短短的一个下午,她叩响道观的门还是秋天。
怎的突然,瞬回至了盛夏。
难道……
“你——”
梁知秋猛然转头,就见身旁一袭赤红衣袍的银发男人,眼帘低垂。
骨节分明的右手手掌攥着一张素白方巾,以一副恨不得将皮搓破的气势,认真地擦过指尖的每一寸皮肤。
她盯着他耳侧轻微晃动的发丝,旋在嘴边的话登时全忘了。
只呆呆地看了大半晌,才叹气似的“呃”了一声。
池炎忽指尖一顿,捕捉到少女心头的思绪,擦拭的动作也跟着停了。
他头微埋的姿势没变,只抬了抬眼,薄薄的眼皮霎时显出两道深刻的褶痕。
两人无声对视,树影在脚边有规律地左右轻晃。
良久,池炎抿了抿唇,淡然地扫过面前少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她没有要先开口说话的意思,便站直了身,眉心微蹙地望了她一会儿,迟疑道:“又痛了?”
说完,少女脸上的讶然瞬间转为了茫然,却仍是不开口,双手背在身后,局促不安地回望着他。
池炎垂下手,眉心紧蹙的纹络加深,想了想,又偏头看向自己隐在素巾里的手指。
千年前,他尚还在人间时,以求自保,肆意成全人类的欲念。
善也好,恶也罢,他统统照单全收,只为求得一根能让他存于世间的香火。
可欲念繁杂的人类,往往祭过三支香后,当初做出的承诺,便随着祈愿的实现一起遗忘了。
因此如他一般,被本念主背叛,急于求得其余人类供奉的流浪神之间,激发了众多无休止的内战。
然,池炎降世,本由善念中生。
他模样状似幼童,衣袍褴褛,凡是覆雪之处,皆能盖过他的踪迹。
于是人间飘雪的寒冬,成了他最难捱的季节。
而池炎续长指甲的习惯,也正从某次抢夺供奉的争斗中养成。
起初,这场厮杀里,只有一些同他一样,为了存世不得不拼的瘦弱流浪神。
他能力虽低,但不至于被排挤,四处奔走时,总能祈到一根延命的香火。
之后不久,另一批为成倍增强灵力的流浪神混入其中。
他身型薄弱,灵力低微,每每是遍体鳞伤地败下阵来,寻到一处角落小心地舔舐伤口。
以免暴露自己的气息,招来一些道观散修。
尽管他已如此小心,却忘记世间除了人、神以外,还有另一种以无形存世的生物。
祂们隐于肉身,待它腐烂之后方显出其真实面目——
生前,被唤作众生;死后,被唤作灵魂。
祂们通体透明,仍保持着人形,能毫无障碍地穿梭于墙体之间,四处游散。
与池炎一样,天光亮起时祂们瑟缩在阴暗角落,月色初升时再重游人间。
他们同处街尾暗巷,日夜相伴。
某些时刻,池炎曾天真的以为,他们或许也是被抛弃的同类。
怎料世人欲念难灭,恶习难改,竟寸寸埋进灵魂,镌刻至深。
他降生不久遭本念主背叛,而今已是苟延残喘,却要再次忍受亡灵平白无故的欺凌。
这天,烈日悬空。
正午十二点,正值日光最为刺眼的时刻,他被赶出了长久栖身的暗巷。
他孤身一人立于长街,清风拂面,四面嘈杂的脚步声、头顶枝叶的“沙沙”声,在阳光透过他肩膀的一瞬间,直抵他的胸膛。
灼烧感在体内翻滚,池炎垂于身侧的手掌,用力地握成拳。
良久,他仰面直视青天红日,在内心暗自发誓——
今生他不做有心的人,不做无心的流浪神,他要做自降生,便长了一颗心的真神!
心中呐喊落地,蓦然间,四周瞬暗。
池炎紧咬的牙根“咯咯”作响,锐利的指甲顶端嵌进掌心,阵阵发麻后,便是一阵钝痛侵袭而上。
额间不自觉冒了层冷汗,他回过神,深吸了几口气,向下偏转视线,看向自己徐缓摊开的手掌。
半月型的深壑,在他灰白掌心整齐排列,嵌得之深,似能看穿内里的森森白骨。
他凝视了好一会儿,忽眉头微动,起了念想。
于此,池炎自降生以来,生出了他的第一颗尖牙——
他自知灵力低微,更无法术傍身。
而今终于发现这十根利甲,置身险境时,总能与对方一搏。
思绪落地,他便随手从路边捡了块青石。
续足三寸长的指甲尖,被他磨得很慢,却很细。
直至它宛如一把弯刀利刃,能刺穿世间所有无形之物。
可还不够。
池炎垂着头,在日光照射下缓慢转动自己的手腕。
他的腕骨很窄,掌心薄,因为长期香火不足,紧贴骨骼的部分几乎只能见到一层皮。
想复仇,想夺回暗巷,想在斗争中抢得一根香火……
仅凭这些,远远不够。
于是四面静寂的午后时分,绿荫遮蔽的道路旁,就见一阵溢彩白光——
池炎背靠冰冷砖壁,腰背前倾,埋着头,左手扶膝,右手穿进自己的胸口。
流浪神降世无心,他们以人类的香火供奉为生。
他们没有搏动的心跳,生命的倒计时只在胸中微光。
池炎探进胸膛的指尖每翻动一寸,那缕白光便闪动一次。
“……七天”
片刻,他喘着气,顿感惊讶地念出了一个数字。
想不到他上次帮忙完成祈愿的女人,竟足足奉了他七天香火。
“咳…咳咳……”
不等他多想,迟钝的痛感已悄然而至。
“咔呲——”
恍然,就在他竖起两根食指,从中截断白光的同时,一个人类从他面前经过。
他步履匆匆,恰巧踩响了他脚下一片卷曲的枯黄落叶。
那天,池炎的利爪第一个穿过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强行将延续生命的灵力,折成两段,拨了一半隐在指尖下。
而与之痛感挂钩的,是踩响落叶时清脆的“咔呲”声。
在此后每一次抢夺人类香火供奉的斗争中,他瘦弱的模样成了很好掩藏锋芒的道具。
与他一般瘦弱的流浪神不会防他,高出他许多的强壮流浪神也只会嘲笑他。
他孤身隐于一片虚影中,负在身后的双手已暗自蓄力。
等到冲锋的流浪神好不容易抢到一个祈愿,他才悠悠地从角落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
池炎锐利的指尖抵着瘦弱流浪神的胸口,凉津津的触感沿着甲缝传来。
他上前一步,贴着他的耳朵道:“你想选即刻散灭,还是……”
往往是话未说完,他向前摊开的掌心已落下一块木牌。
稍显斑驳的顶端穿出一个小圆孔,一根红绳打成结,空白的地方贴满了符咒。
这是人类的祈愿,与神明签下的契约。
池炎便用此方法延长生命,有了一次的成功,后面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被他用指尖在胸口戳出一道印痕的瘦弱流浪神,从此见到他一句话都不多言,手中有的兜里揣的,通通双手奉上。
流浪神想长存世间,这样的劣根性是自打降生起就有的。
毕竟苟生也是生,惹不起还躲得起。
池炎对此倒很是受用,虽完成人类的祈愿后仍是逃脱不开“三日之期”的魔咒,但已比他每日都在担心散灭的境况要好了许多。
再加上瘦弱流浪神的嘴不严实,导致他这方法不过用了两三回,“成是个不要命的”名声已乍然传开了。
池炎灵力少,不舍得换衣服,常常是只着一件纯白的宽大罩衫,除了露出的脑袋,其余四肢皆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也正因此,其余流浪神,包括那个被他抵过胸口的瘦弱流浪神,没一个看见过他续了三寸长的指甲。
他们整日忙着为生存奔波,法器见得少,自以池炎袍袖里,能令他们感到灼伤的东西是件法器。
而另一些灵力高强的流浪神则见得多,甚至某些灵力修为高的,各式样的刀枪剑戟皆用灵力锻造一把。
按理说,他们法器诸多,是断然不会被池炎这等小把戏所吓。
然,事实却是——
他们敢对那些瘦弱的流浪神动手,可一旦池炎走近,便如同高处砸落的巨石四处迸溅,退散得极快。
像耗子见了猫,流浪神见了真神。
直到某天,他蜷缩在一处暗角,从那个嘴不严实的瘦弱流浪神的八卦里,终是听见了缘由。
“诶,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老穿一身白,跟个亡灵似的那小子……诶对对对,就是他!”
“我跟你说,你们可千万别招惹他!我上次去城西收香火,偶然听见那俩舞刀弄剑的流浪神说起他。”
“他说那小子,以自己的生魂祭器,怕是个不要命的!你们千万记住了……”
是了,流浪神再是灵力高强,对于死亡仍有着最深的恐惧。
因为他们降世于人类的欲念中,受其影响,想永存世间的妄念并不比人类少一分。
池炎双臂环膝,与黑暗对望,直到他们的交谈声渐渐走远,他也没能想出,何为“以生魂祭器?”
好在,日复一日,他并未觉察出自己的身体有受到什么伤害。
反倒随着他得到的香火增多,他积攒的灵力也在逐日攀升。
某天,他再次孤身回到暗巷,看着那群四处飘散的亡灵,想起曾受过的欺辱。
他想也没想,隐在袍袖中锐利的指尖蓄力,猛然迈步上前。
旋即“唰——”的一声,巷道亮起一道刺目白光。
此前种种,而今悉数奉还。
池炎因着这副利甲,尝到了诸多甜头。
他本以为自己今生都会伴其而过,却是不想,在一个严寒飘雪的冬季,他立于衣衫若雪的身影前,乖巧地摊开手掌,任由它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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