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弥漫,秋日的山头橙黄与青绿相间,鸟雀吱喳地从头顶掠过,掀起一阵流风摇得树枝沙沙作响。
卜卜在山脚下往峰顶眺望,绿意萦绕的尽头露出半截朱砂红顶,正是此前梵祝御风带她去的道观。
眼瞅着近在咫尺,可那建筑像拴了根线似的,她走两步,它也跟着走两步,总之就这点距离,她愣是爬了仨小时还留在原地。
正纳闷儿呢,耳边忽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旁侧一条山路小径蓦地走出几个男人的身影。
卜卜慌忙扯了扯裙摆,盖住自己光着的双脚,上前抱拳弯腰,问道:“几位大哥,请问山头那道观,怎么走啊?”
领头的村长最先反应过来,先笑呵呵地打量了她一眼,才说:“这小姑娘,一看就是个武侠迷,你寻那道观做什么?”
卜卜没听懂前半句,后半句也不知如何答。
村长见她愣神,又接着补充道:“我管这村子几十年来,问我这事儿的人不少,但小姑娘,我劝你还是早些下山吧,那道观是真神的居所,若非有缘,连修行的道士都去不了。”
说罢,他抖了一下身上的背篓,准备继续往下走。
“诶,可是。”卜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追问道:“我我上去是有急事儿。”
村长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小姑娘,想提高成绩,出去找个补习班上比求神拜佛有用。”
哈?
卜卜嘴角一僵,怎么还被当成投机取巧的学生了
天色渐暗,卜卜立在旁侧,眼瞅着七八个人挨个儿从她面前经过。
“嘿,学生。”
忽然,走在队末的一位老伯悄悄地唤了她一声,“你别信村长说的那一套。”
他伸手扶了扶镜架,望着村长的身影拐入弯道才俯身继续说:“那道观里是住了真神不假,但都是因为那地界儿是传说中地狱的入口,神明为了镇压地狱主,也为了平息流言,这才弄了个道观,可太平之后神明早就搬走了。”
老伯转过身,指着那朱砂红顶说:“现在你看到的那个呀,不是真的,都是法术弄出来的幻景,骗骗你们这些小孩儿。”他仰头,朝山脚处抬了抬下巴,“和那些老糊涂罢了!”
卜卜揉着太阳穴,这已经是今日第三个对她说教的人了,她一时只觉胸闷气短头脑发昏。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快些下山吧,村里的病人还等着我背上这兜草药救命呢!”
老伯朝她挥手道别,她故技重施,抓住老伯的衣袖就问:“什么草药?怎么救命?”
老伯神情一愣,倒被她紧张的模样逗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背篓,说:“止血的草药,刚采的。”
止血?
卜卜的脑子飞速运转,想起梵祝的胸口的确有丝不易察觉的红色,“那个您能不能送我一些呀?”
月影浮现,卜卜攥着几根绿草叶子狂奔至暗巷。
本以为没寻到知秋,免不了和死神起一番争执,可眼下这漆黑的巷道里,却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不会吧”
她喘着粗气,颓唐地环视了一圈,无人街道,静得能听见蜘蛛吐丝织网的声音。
“我就说嘛,你哪儿会这么好心,原来是趁火打劫啊。”
卜卜掰着叶子,嘴里嘟嘟囔囔的。
想当初她准备硬闯祝神庙时,死神也是突然出现,她气急,冲他大放厥词,“你若想阻拦我,就直接杀了我!”
本一句豪言壮语,等他一掌劈过来时就成了得偿所愿,他真的杀了她。
只是不知这魔头用了什么邪术,能凝着她的神息不散,却又恢复不了自由身。
十六年光阴,完全禁锢于他的股掌之间,若非梵祝每日浸灌灵力,也许她到现在都还憋在小罐子里。
“唉!”
思及此,卜卜叹了一大口气。
死神乐意收集流浪神当花养,想不到这变态的癖好,有一天也会轮到梵祝身上。
可若梵祝没受伤,谁种谁还不一定呢!
卜卜翻着白眼,在心底暗想。
-
午夜,僻静的祝神院落。
死神将梵祝的头轻靠在一棵桃树下,他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若非胸口处那把桃木剑,只以为他在熟睡时做了一场噩梦。
须臾,正中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祝神从里走来,行至死神身旁,眼皮微垂地问:“你也受伤了?”
“没没有。”他将手掌缩在背后,紧张的语气却没来得及掩藏,
祝神不再追问,自掌中幻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里面装的神山玉露,专治灼伤,“每日涂抹三次,直至结痂。”
他递到死神面前,他却不接,凝神片刻才犹豫地问:“你不好奇,我这伤如何来的吗?”
祝神捏着瓶身的指尖一紧,还未答话,死神又接着说:“桃木剑,为斩除妖邪所造,神明碰触方可无事,为何我”
“此剑特殊。”祝神打断他,语气少见的生硬,“死神,你可知地狱主的存在,并非传闻。”
“地狱主?”死神终于抬起头,“难道那十八层地狱下,真有个首领”
祝神默了半晌,方才答道:“是因他的出现,才有了十八层地狱。”
-
流浪神降世之初,人间多次遭遇灭族之灾。
无边青山,烽烟四起,岩壁高耸的山头立着一袭红袍翻飞的男子,耳畔呼啸风声不止,拂开他披散脑后被火烧得参差错落的白发。
他薄唇微勾,瘦骨嶙峋的指尖不以为意地抹去唇角血丝。
“呵。”
蓦地,他轻笑一声,向四周惶乱的众道士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正前方,“诸位如此兴师动众,池某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池炎!你若就此停手,我等便放你一条生路!”
他用指尖剐蹭着耳廓,满脸厌烦,“我要是乖乖就范,你们集合神力造的这把桃木剑,岂不白白浪费?”
言落,他口齿轻启,吹落指尖一片烟尘,抬头笑问:“你说是吧?祝神。”
祝神闻言,并未被他挑衅的语气惹怒。
反倒悠闲地摊开右掌,唤出一阵清风裹挟着深红色桃木剑,悬停在了两人中央。
他从容开口道:“你既这样为我着想,那我便不得不满足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刚落地,池炎的低声嗤笑猛地变成放声狂笑,他笑得忘我,几欲弯下腰去,再抬起头时眼角闪着些许晶莹。
他掐着自己抽搐的腹部,佯装震惊,“桃木剑,斩妖邪,亦可斩……”他刻意停顿,“由念而生的流浪神。只是池某不知,受万人尊崇的祝神大人该如何——”
“池炎!你休得胡说!”
他向声音的来处垂下视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负责铸剑的林道长。”他蜷起食指,有意无意地盘绕耳边焦枯的发丝,“可您既说我胡言,想必是已知晓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
林尘被他眼里攒动的邪祟盯得发怵,喉头“咕嘟”一声,登时哑了。
“池炎,你我之间的恩怨,莫殃及旁人。”
他回转头,愈发觉得他们这出双簧演得可笑,“明明是祝神您,伙同了这帮修仙人站在我的对立面,怎的现在又改口,说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了?”
祝神捻着打圈儿的指尖一滞,神色忽冷,“池炎,别再执迷不悟,毁了你的半生修行。”
“是吗?”他眉头微挑,满不在乎地将双手枕在后脑勺,十分惬意地躺倒了下去。
他翘起一只腿,嘲弄的目光掠过仍悬停的桃木剑,直直地望向对面。
“那池某倒要看看,在祝神眼里,是你的生死重要,还是我的修行更重要。”
薄暮初现,西沉的日照坠在远处山岗上,似铺满一把薪柴,将湛蓝天穹烧出一个缺口,涌出岩浆般火红的光晕,再弥散至四周。
青翠的山谷中央,一把凝聚了八十一位修仙人灵力所铸的桃木剑,正贪婪地吸食着红光。
祝神站在原地,如墨般瞳孔也跟着染上了一层血色。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没动作。”池炎掀开半只眼皮,瞥了过去,“想来比起旁人,祝神仍觉得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
他侧过身,单手撑着脑袋,戏谑道:“祝神是否后悔,选了一个得握在手里才能用的武器。我倒想提醒你,若这并非你的计策,那这铸剑之人可谓是别有用心。”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向林尘看去,“我…我……”他顿在原地支吾了半晌,手指着那邪魔愣是说不出话来。
池炎冷呵一声,翻身坐起,唇角的笑意也愈发明显,他走近了些,压低声线朝他小声耳语。
“他们到现在都还在演呢,实际心里巴不得你我同归于尽,好来一出一箭双雕的戏码。”
人类的一己私欲,他早领教过了。
“祝神,别怪我心狠,人间有句俗语我十分受用,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多说无益,我觉着众叛亲离这回事儿,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您亲身体验。”
他退后两步,理了理衣衫,“这出戏演到尾声,你也该看得分明,若是我换作你,现在就该握剑自了,也算死得瞑目,可别等着我焚这人间时,你又软弱起来阻拦我,重蹈覆辙。”
“池炎。”祝神抬起头,重复道:“别再执迷不……”
“你疯了?!”池炎眉头高蹙,惊诧地呵断他的话。
“你为了这些……”他绯红的袖袍往底下一甩,良久,才挤出两个字,“…人类。叛离同伴,如今明知反被利用,却仍与我作对,祝神,你我之间,究竟是谁执迷不悟!”
他震怒地咆哮声,夹杂了哀怨,祝神垂下眼皮,将目光挪到眼前的剑柄上,沉吟不语。
灌注纯净神力的桃木剑,流浪神触及半寸,则当场散灭。
清风忽来,晃得浸满日光的剑身哐铛作响,祝神隐在身后的手腕微转,沉声道:“池炎,人性非黑白,不可分明,你因一个人的背叛便想颠覆整个人间,是为执!”
“你放火烧山,无差别夺人性命,困锢于仇恨中不肯罢休,是为迷!”
风声渐大,祝神地嘶吼吹向山谷,回荡于苍穹。
“你因善念而生,却屡次禁不住神力倍增的诱惑,任意纵容人类的欲、妄、邪、杂、贪,是为不悟!”
“池炎,你我之间,执迷不悟的,仍是你!”
尾音落地,祝神蓦地扬起右手,将回旋于掌心的气流猛地拍向桃木剑。
凛冽剑气受风向指引,不过一瞬,便精确地刺进了池炎的胸膛。
池炎瞪着眼,来不及探清一切如何发生,只觉层层重力压迫而至,身体开始下坠,无尽地下坠。
耳畔长满利刺的风正剜食他的骨血,他从未想过,从前他用来载他云游四海的风,有一天,会送来一把利剑。
“池炎,此剑吸满了落日余晖,除非你有一丝悔改之心,否则它将带着你,永远下坠!”
祝神的劝告穿至十八层地底,“呵……”池炎无力地轻笑一声,“祝神,我有没有说过,别软弱,别重蹈覆辙。”
-
漆黑崖底,草木林立,死神倚在角落,低垂的视线盯着掌中焦枯创口,灰黑的纹路边缘,还能窥得其间未灭的星火。
他眼睫微眨,忆起方才握住剑柄的一瞬。
若真如祝神所说,他被灼伤的原因仅仅是此剑特殊,那为何身为流浪神的梵祝,即便整个胸膛被剑身刺穿,也没有即刻散灭,甚至连一丝烧伤的痕迹,都没有……
灼痛持续,脑中忽地闪过一帧梵祝靠在桃树下的画面。
他缠绕在剑柄处的黑色发丝,掩住了一缕不易察觉的鲜红血色,“梵祝……”
哐当——
装满神山玉露的白瓷瓶,自手中陡然滑落,他稳住起伏地呼吸,没有弯身去捡,反是幻出一把银灰色利刃。
他默下眼帘,思绪如直线,清晰无比。
须臾,他持刀的手腕没有一丝犹豫地趋近,锋利刀尖,精准地刺进了自己胸膛正中间。
不过一瞬,清脆地破壳声从胸口炸开,白光闪现,一缕升腾的茶香伴随尘封已久的记忆,如跑马灯般,喷涌而来。
白雾缭绕,他看见自己斜靠在一棵古树下,周遭投来视线的群体的脸,同四面的景物一样,都糊成了几团光影。
全身冰凉,唯独手掌很暖,像被人紧紧交握着,他眼波微转,看见一团红白相间的模糊身影,她披散的发丝尖扫过他的手背,挠痒痒似的。
眼皮愈发沉重,身体却轻得经不住风吹,正随着它一点点往外扩散,无限延展。
他凝住心神,思绪停在翕动的嘴唇上,兀自说出一句话来,“……别步我的后尘,不可与人结缘,徒增伤悲。”
片刻,暖意消散,他忽感自己变成了一条很窄却很长的线,随着托载他的风遨游于天地,混沌中,身后猛地吹来另一股与之相反的气流。
“呼呼呼呼呼……”
呼啸风声响彻云霄,他不知在两股风团里转了多久,才化作一个圆形光团落了地,像一颗绒绒的蒲公英种子,一头栽进了花瓶。
只是四面黑沉,照不到阳光,偶尔听见些许脚步声,下一秒,便有倍感滋养的灵力灌注全身。
自此,他开始生长,且很快速,不过一年时间,已学会化形。
长出肉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想看清灵力的来源。
他掐算着时间,趴在花瓶边缘静待,良久,一道光晕落下,一个翩然身影蓦地从正中走来。
微风轻拂,掀起他坠满星光的白袍一角,他步履沉稳,乌黑发丝垂至腰际,随意的散在耳侧。
他逐渐走近,深邃而清秀的五官也在他眼中愈发清晰。
“你醒了?”
他忽然回过神,略显窘迫地松开手,沿着瓶身一骨碌地滑了下去。
其实这一年里,他还没学会使用语言,更不懂得如何交流,往往是困惑地听着他嘴里这些复杂的音调,尝试理解。
比如此刻,他就正一边为他浇灌灵力,一边低声细语。
“我救下你,封印你的记忆,是希望你以后莫要因一人便起了嗔恨心,报复人间。”
“你有慧根,堪破了供台即囚牢的幻象,解救许多流浪神,让他们学着团结,一心向善,早日升仙。”
“可惜人性难测……待你恢复,我便为你寻一个出路继续修行,直至圆满。此前诸多往事,且由它去吧。”
……
白光消失,剧痛开始向四周蔓延,死神双腿跪地,右手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另一只手猛地拔出胸口利刃。
额间的大滴汗珠落到灰青石板,晕成一片,他紧咬牙关,将手伸进裂口的胸膛,自里掏出一颗血淋淋的模糊物体。
“呵……呵……”
他竭力平缓呼吸,目光紧锁于掌中这块畸形的鲜红之物。
“砰…砰…砰…”
蓦地,他听见它发出的声音,感到它一紧一驰、永恒不变地律动。
这是一颗心,一颗以纯净善念修行,不知何时生长的心;一颗真神降生便有,万千流浪神无一不渴盼的心。
但他掌中的这个,是一颗未来得及长成,就因遭到背叛,已然散灭,却被祝神救回的,半颗心。
他咧着嘴,极想发笑,喉间却糊着一团血,令他吞咽不得。
片刻,漆黑洞口刮起一阵风,他微微侧头,笼在头上的兜帽被吹落,洞穴处忽然出现怒气冲冲地叫骂声,伴随她晃动的身影。
“死神!你这个言而无信的狗贼!我今天不把你千刀万剐,本少女的名字直接倒过来念!”
“呵…”他无奈地哼出气音,内心暗叹,“真会挑时间。”
不过你的名字,有什么正反之差……
-
自打死神悄摸带走梵祝那天伊始,卜卜就一直在探寻他们的下落。
她本打算先去死神的老巢,仰天穴。
此前她为了索要归黎哥哥的事簿曾只身前往过,好在当时留了个心眼,一路都做了标记。
可走到半道上时,忽转念一想,她与死神斗智斗勇多年,早已领教过他的奸滑狡诈。
俗话说,狡兔三窟,更别说像他这般擅长给自己留后路的人,也一定有三穴。
不,是三十穴!
拿定主意后,她朝四周环顾了一圈,一股莫名的引力驱使她往最近的山头走去。
原以为是一场持久战,奈何两人之间渊源深长,刚步入第一个洞穴,卜卜登时就瞅见缩在角落的一团黑影。
她当即大步流星地往里走,毕竟这世上除了死神,再找不出第二个愿意整天笼在黑袍下过活的生物。
“死神!你这个言而无信的狗贼!我今天不把你千刀万剐,本少女的名字直接倒过来念!”
只是一切太突然,害得她连台词都没准备,全凭着一腔怒火乱吼了一通。
洞穴很深,越往里走越黑,身后时不时扑到她背脊的风,阴冷又潮湿。
卜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脚步渐渐放缓,眼珠子也警惕地四处乱瞟,异常紧张。
此间方寸,比上次更为阴森,若他隐在这幽冥之地的暗处劈来一掌,她又会变成被他豢养的花花草草,在花瓶里重新生长一次。
“你…你…你怎么不反驳了!是不是…怕…怕了啊!”
脚步仍旧向前,她大声喊话,一为确认他的方位,二为给自己壮胆。
但往常专以与她斗嘴为乐的死神,此刻竟成了哑巴,无论她用何激将法,他愣是连一个音节都不屑回。
好你个狗贼,和我玩儿这套是吧。
卜卜咬着牙,幻出水灵珠,再催动灵力悬置它的中央,霎时,漆黑四周便被一团微弱的白光照亮。
对她这样不爱修行的流浪神来说,灵力颇为珍贵,可为了一雪前耻,浪费就浪费吧!
她顺下一口气,继续往前,快行至尽头时,鼻腔忽捕捉到一股腥气。
“咻咻咻——”
她踮着脚尖四处嗅,愈发觉得怪异,可狠话说了那么多,眼下这几步路她就是硬着头皮也得走完。
终于,在最靠里的一处岩壁下,她看见双腿跪地,头颅几乎与地面持平的死神。
“哈!我当是哪儿来的丧家之犬,原是这么快就向我求饶的死神大人。”
卜卜双手环胸,一改先前畏缩,盛气凌人地逐步逼近。
水灵珠飞至死神上方,一道倾斜而来的阴影覆住她的脚背。
眼见两人的距离仅间隔了三步,她却忽然停下脚,躬腰的同时头也往地面方向微微转动。
这玩意儿怎的一动不动,莫非是做了个傀儡,引我上钩?
卜卜蹙着眉,还未来得及印证心中猜想,一股更加浓烈的腥气便钻入鼻腔直冲脑门。
“咳…咳…咳咳咳……”
她直起身,掩住口鼻猛咳,水灵珠受她的灵力波动,跟着闪烁了好几下。
昏暗空间内忽明忽暗,死寂的洞穴中只有她咳嗽的回音。
“呼——”
须臾,幽深的孔洞不知从何处旋来一阵风,将腥气吹散了许多。
卜卜终于止住,抬头时,目光扫过那团黑影,瞬间炸毛,“你放这毒气弹捉弄我,现在又唤风把它吹走,装的是哪门子好心!”
死神极细微地转了下手腕,风停了,他却依旧沉默着。
卜卜终是忍不住,也顾不上什么陷阱,一个跨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紧紧贴到岩壁,另一只手撑住他的肩膀,怒道:“喂!我说……”
时间忽滞,死神仰着头,额间的碎发末端坠了汗珠,搭在眼皮上很沉重,他眉头微挑,试图牵动无力睁开的眼眸。
“滋…滋滋——”
片刻,悬在头顶的微弱白光灭了,他松下劲儿,乏力地任头偏向另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了句:“不学无术……”
卜卜怔在原地,嘴唇蠕动了良久方才开口,颤声唤他,“归…黎…哥哥……”
-
拂晓时分,灰白天光漏出几缕暖黄。
祝神在桃树前负手而立,墨色瞳孔里满是梵祝沉眠的倒影。
他眼帘微垂,思量的目光越过高挺鼻梁,直直地望向桃木剑剑柄下挂着的一串红穗子。
林尘铸剑时,忧心仅凭道士的灵力不够斩灭祸世邪魔,便另制了一个剑穗,用以灌注他纯净神力,压制池炎。
桃木剑问世之初,连至剑穗皆是一片素白。
直至那天,烧山落日临世,红光尽显,他借天道之力,才将长剑送入了池炎的胸口。
而今,他于十八层地底安然,这把本该尘封的桃木剑,却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眼前。
他缓缓蹲下身,梵祝的身形与容貌,因晏乐篡改的那块,奉于祝神庙正殿的紫檀木牌匾,两人共食同一处香火,已与他有了七八分相似。
可奈何插在梵祝胸口的这把剑……
千年前他碰不得,如今,依旧碰不得。
只因池炎说与他听的,一大段自以为是劝告中的一句:“同归于尽、一箭双雕”。
那串剑穗,与其说是为了压制池炎,毋宁说是为了让两人互相制衡,以绝后患。
人类欲修行,难以免除自身的人味儿,贪嗔痴慢疑,样样刻进骨血。
即便林尘修道百年,早已于众人中颇具威望,却也拗不过他们的游说,只得在剑穗上做了手脚。
自此,哪怕是长出一颗与真神的心无异的流浪神,一旦触碰此剑,轻则灼伤,重则散灭。
-
清凉山谷,深红木色的长方塌椅上侧躺着一个身影。
他慵懒地撑起身,转了转手腕,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连胳膊都有些酸麻。
眼皮微掀,眸光在脚下停留了须臾后,方才伸出修长的指尖,将垂于地面的全部发丝拢于掌心。
白发如缎,除了发尾末端几绺参差不齐的枯黄发丝,像是被烈火撩过。
池炎站起身,手掌在头发两端的接口处捏成拳,往上提至自己的脚踝处,小声咕哝:“倒是长得差不多了。”
言落,他幻出一把小刀,“咔嚓”一声,割掉了那截枯草般的毛发。
五指伸入头顶,随着光滑的发丝,一顺而下。
四面青山,青翠欲滴,他正迎着日光欣赏自己掌中秀发,纯白发丝却蓦地映出几缕红光来。
神色微滞,他昂首朝天边瞥了一眼,随即回转头,冷笑道:“过去千年,你方才开窍。”
“不过么……”他靠回塌椅,玩味地盯着那片红光,“迟了。”
-
夕阳渐沉,梁知秋呛咳着从床铺上醒来。
她摁着嗓子,只觉体内的水分在不停蒸发,似乎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燥热难忍,她坐起身,脚步踉跄地往屋外走去,她需要很多的水。
脚下巷道昏黄,她行至一个岔路口,却忘了花暗领她进来时,拐向了哪方。
知秋拖着脚,眸中渐生重影,她身形一晃,右手赶忙撑住旁侧墙壁,忽听得吱呀一声,自己重重地向里倒去。
“咳咳咳…咳咳……”
她毫无征兆地摔向砖地,压在身下的手臂磕碰到实木门槛,瞬间青了一块。
还未来得及感受陌生的痛感,她又猛咳了一阵儿,刺目的香火熏得她几欲落下泪来。
“嘶”
片刻她缓过神,挪动身体,扶住右边胳膊一步一顿地站了起来。
四方的屋子十分昏暗,唯有几缕暗红的烛光飘摇,在她虚眯的眸中连成了一片。
浓烈的白烟缭绕,她看不真切,便举起另一只手在眼前扇了扇。
烟雾渐淡,梁知秋忽感浑身清凉。
她循着烛火的方向迈进,眼里的重影消散,腿脚也逐渐恢复了气力。
“哒、哒、哒”
空旷的四周,只回荡着她一人的脚步声。
须臾,她在供桌前站定,透过烛光望向一尊立于正中的金身像,她微微仰头,目光一寸一寸地向上。
她看见他栩栩如生的袍角,纤细的腰身,垂直飘散的发丝,和
视线凝固,知秋口唇微张,瞳孔因惊骇扩大,“怎怎么怎么是你”
她失神般地摇头,脚跟不自觉往后倒退,喃喃苦笑,“呵呵呵,竟有人为你铸金身?竟有人供奉邪神?!”
“哐当——”
她趔趄地向后,蓦地撞到另一侧供台的桌角,如梦初醒。
梁知秋垂下头,怔愣地翻看自己的手掌,喑哑低语,“我明明记得你流血了,我明明记得”
旋即,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朝着身后砖壁猛地砸了一拳。
一声闷响穿过,她下意识咬紧自己的后槽牙,掌骨擦过粗糙的砖面破了皮,正从肉里洇出血丝。
痛,很痛。却顿感轻松。
他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梁知秋松下劲,狂烈蹦跳的心终于缓缓沉下。
她静默地回转身,朝门边走去,背负的仇恨已报,身心却没有想象中轻盈,反倒沉重不堪,又顿觉空落落的。
他死了,就再也没有谁可以强迫她活下去
“他还活得好好儿的呢。”
寂静四周,梁知秋身后蓦地响起一段慵懒嗓音。
池炎坐在供桌上单手撑着半身,一双长腿交叠,白发顺在一侧,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把玩着供果。
他略过少女灰白的面庞,继续道:“那把桃木剑确是个好东西,可坏就坏在铸剑人目光短浅,只想着一箭双雕,没算到后头还跟了只黄雀。”
“再者说,这时间么”他咬了一口供果,“相隔太久,且它上次同我穿越地底时耗损太大,神力早不如前了。”
梁知秋攥着拳,颤声问:“你你是谁。”
池炎放下腿,身子向前微倾,忽然莞尔,“很高兴认识你,陈、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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