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底藏了一片海。
在这个空间下,时间失去了原本的效用,永远停留于落日余晖将将洒至海面的一瞬息。
海浪翻滚,无休无止,振翅飞鸟偶尔掠过头顶,掀起一阵柔和清风,吹动漂浮其上的透明碎块,向着四周,折射出耀眼星光。
——它们形状各异,边缘不平整的凸起,像是重力下,一击即碎的玻璃碎渣。
梁知秋就在那片波光粼粼的包裹下,握着半截船桨,垂视海岸反光的碎片。
瞳中光影闪动,极偶尔的时刻,她会向伸出手,打捞起熟悉又陌生的碎块,仔细观赏。
“空荡的房间”、“冒完热气的饭桌”、“黑暗中的失声痛哭”
段段往事,随着游过她掌心的玻璃渣回溯心头。
这里,是独属于她的,记忆的囚笼。
梁知秋的记事能力很差,常常是上一秒刚发生过,下一秒转头就忘了。
像是启动了某种保护机制,把所有好坏都替她筛选了一遍。
于是这些年来,她就像是一个渔夫,在碎成无数块的记忆海里撒网,捞出湿漉漉的回忆,重新经历,再次缅怀。
可唯有两件事,印刻于心。
没有碎裂,也没有坠入海底。
一件成了永远照亮她的光,另一件,则成了环绕她的风。
梁知秋自童年起,便能感知到自己身边有一种特别的存在。
“它”始终守护着她,从不缺席。
比如狂风天,楼顶吹落的花盆,会在即将砸到她头顶的刹那,被一股莫名气流承接,而后轻柔地安放于她脚边。
再比如硬实的水泥地面,总会在她摔倒时,化成一捧棉花。
疼痛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
除了心理上的。
梁知秋犹记得,自己在这片冰冷海域上漂浮了许久,久到那缕柔风托着她上岸,身体淌出暖流时,她还下意识挣扎了片刻。
随即海面升起一束金光,起初是一簇烈焰,而后变成了太阳。
它就这样照耀着她,永不落败。
枯枝抽芽,蝉鸣盛夏,世间所有生命力的瞬间,此刻都凝聚在了她身上。胸膛的正中央。
从未体悟过的感受流淌,她想,这应当是陪伴吧。
于沙漠中逡巡良久的人,想要走出沙漠,有时盘旋耳畔的“绿洲”二字,比饮水更管用。
所以她忘记了这片海,反倒习惯了这块“浮木”,也习惯了岸。
十六年时间,不过烟云过眼。
梁知秋仍能每时每刻感知到它,她本以为,它是如风一样的存在。
无形、缥缈,只能凭借感觉确认——
摇动的树叶,被拂起的发丝,围绕四周的清香。
却不能用手捉到。
直到那年,她跟随常年奔波在外的父母攀上了一座荒山。
他们走进无名道观,在一处烛火飘曳的屋内,她看见了一尊神像。
此前种种虚幻,因为这一眼,而忽然有了具象。
记忆中,她不是第一次去这座山。
那时学校组织春游,几十个学生下了车,一窝蜂地往上爬,带队老师举着旗帜在后面追。
她走得很慢,没几步便跟丢了,东拐西拐,不知怎的进到了一处未经开发的深山。
山间小径杂草丛生,有时的甚至盖过了她的头顶。
草尖划过她的皮肤,她只好埋着头,盯着脚下的石板路踉跄前行,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辨认不出种类的生物鸣叫。
“梁知秋!梁知秋——”
恍然,带队老师急切地呼喊自身后传来,她停住脚,举起手有气无力地晃了晃。
“村长,这小孩儿不会跑毒蛇窝里去了吧?我我可不敢进去啊”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现在就下山,去把老田他们叫上来,每人拿两根棍子带点家伙什。我们村是真神庇佑的福地,你怕个毛!”
一老一少的对话声,夹杂着老师的哀求声,梁知秋朝四周环顾一圈,决定待在原地。
日光渐渐暗淡时,她又听得几声壮胆地呼喝,半高的杂草丛被木棍打得“噼啪作响”,半晌,她看见了那个领头的男人。
“在呢!在呢!哎哟这孩子,怎么跑儿来了,你千万别乱动啊”
“村村村长,她咋会没哭啊,不会是被妖——”
“砰!”
话没说话,后脑勺一声脆响。
哭丧着脸的年轻男人脸都憋红了,抱头一缩,就听得身后的斥骂:“妖妖妖!成天就妖!”
“老田!你打我做什么?那传闻不是说了”
“行了行了!人还没救你俩就给我拌起嘴了,你也是,都说是传闻了还深信不疑。”
“道观真神不也是传闻么!你们有谁见过,有谁爬上去过,我——”
“啪!”
又是话未说完,这次不是后边的人打头了,而是直接变成扇巴掌,村长扇的。
“你有完没完?婆婆妈妈的”
一句横眉瞪眼地低声咒骂后,男人彻底哑了。
被带出杂草丛,带队老师立即联系了梁知秋的父母。
可是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打不通,她一面紧张地检查她的身体,一面安抚地宽慰着。
但临近下山时分,仍是没能联系上。
“知秋,爸爸妈妈可能工作太忙了,老师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梁知秋埋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哪怕她的外套上连一处沾脏污都没有,老师仍旧坚持要送她医院检查一下才放心。
傍晚她回到家,脱下脏衣服丢进垃圾桶,热水打在皮肤上,氤氲雾气沾湿了眼睫。
父亲经商,母亲从医,比起先学会如何穿衣服,梁知秋最先学会的,是忍住不哭。
起码不能在父母面前哭,因为那样是懦弱的表现。
其次便是时间,学会独处,不能依赖他人,父母也一样。
把自己照顾好这件事,梁知秋学得很快,但忍着不哭,她没能学好。
所以总是悄悄藏起来,躲进被窝里,或者任何一个可以掩盖哭声的角落。
好在,她知道它陪着她。
会在棉织物上留下痕迹的眼泪,暖融的柔风,会帮她吹干。
梁知秋的父母常常很忙,鲜少有时间用来陪伴她。
故而那次出游,她连路过的野花开了几瓣都记忆犹新。
因为仅此一次的回忆,她在之后缺失陪伴的成长岁月里,曾无数次将它从海中打捞、反复怀念。
她想要陪伴,也需要陪伴。
哪怕这样的陪伴到最后终会消失,她也甘愿为了片刻欢愉沉溺,甚至献祭。
她记得,那天的风很轻,扑过她的脸上时连碎发都没能吹起。
她握着妈妈的手,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往上攀行。
直到登上最后一道坡坎,远远地,便望见了一处朱砂檐顶。
也许正因它那般艳丽明媚的色彩,才会在她之后的人生里,占据了如此大的比重。
于是她曾无数次回想,倘若那天,她没有着急回学校,倘若那天,她晚了五分钟出门,哪怕一分钟呢
“好想回到那时候啊”
她还有爸爸妈妈,还能握着他们的手,迎着并不热烈的清风,一步一步去往山顶。
“回回哪儿?”
梁知秋醒转神,抬眼便见花暗仍保持着先前姿势,脖子前倾,满脸疑惑。
换谁谁不问呐!
从她把这女学生迎进门,少说也得十多分钟了,滚茶都放凉了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
好容易张嘴说了句话吧,她还听不明白。
这不纯纯折磨人么!
“嘎——”
“哎哟”
想着想着她一激动,勾了良久的腰登时直了起来,就听寂静屋内响起一道清脆响声。
好嘛!折腾老半天啥也没打听明白,她倒先把腰给扭了。
“呵呵呵没事儿没事儿啊,坐会儿,坐会儿就成”
花暗一手扶着腰,脚跟后退几步,一手冲着女学生摆手示意。
等她坐到对面的竹椅上抬眼一瞧,得,人稳如泰山,压根儿就没打算起来扶她。
“”
花暗尴尬地舔了舔嘴皮,登时便觉口干舌燥,伸手从桌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埋头喝。
梁知秋不动声色地望着她,须臾,她轻声开口:“我来,是想请道姑做一场法事。”
花暗闻言,眼一瞪,耳一竖,从被霜打的白菜变成打白菜的霜,精神头立马就好了。
她放下茶杯,松了很大一口气,问道:“噢?法事?何等法事?你说来听听。”
连着三个升高的音调,难以掩藏花暗的傲慢。
今夕何年啊!
若说法事,她花暗拢共就替人奉了个神台这一件,现下竟都有人亲自寻上门来了。
难不成她在世间的名声,已经声名远扬了?
花暗满心欢喜,脑袋里甚至放起了烟花。
见梁知秋久久不答话,她三两步走到她旁边,歪着头又追问了一遍,“什么法事啊?你辛苦跑这一趟,我肯定得好好的——”
“弑神。”
——好好的死一死。
花暗的心都凉透了。
她一个正经道姑,被人找上门来,竟是让她灭了祖师爷。
敢问,她浑身上下有几个胆够这样折腾的啊??
“你若不敢,就借我一样法器,我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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