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门外小厮领了越国公进了书房。
”老臣杨素参见殿下！“来人五十多岁气度雍容，身形瘦削，眼神像鹰一样锐利，脸上的皱纹如刀刻斧凿般透着坚毅，下巴留着一把飘逸潇洒的美髯。
”免礼！老国公免礼！“杨勇抬手扶起杨素，让到桌边坐定，二人寒暄一番，又有小厮端了新茶奉上。
”老国公督造仁寿宫已有些时日了，却不知进展如何呀？“
”有劳殿下挂心了，仁寿宫各殿修建业已完成，月末即可竣工，老臣这次回大兴，就是来缴旨的。“
”陛下那里你已经去过了？“
”正是！如今来拜望殿下，也是带了圣上的口谕！”杨素顿了一顿说：“仁寿宫不日便将竣工，到时候圣上肯定是要临幸的，三个月后又是圣上寿诞。圣上的意思是庆典大礼索性就在仁寿宫办了，君臣一并前往好好热闹几天。一应事宜由礼部督办，由太子殿下负责调停参赞。”
“就这事儿？”杨勇漫不经心的抬眼看了看杨素。
杨素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双手呈给杨勇说：“旨意过几日便到，此乃仁寿宫建造图样，柳侍郎那里老臣也会依样给一份！这图里囊括了仁寿宫的布局、构造，到时候可照着这图安排布置。”
杨勇接了随手摆在书案一侧，笑着打断说：“有柳侍郎在就够了！保管妥帖！”
”国事无小事！事关圣上朝廷颜面，还请殿下留意！“杨素略一躬身。
“老国公过虑了！此事孤王自有分寸！再说了，国事，天下事，左不过杨家的事，孤姓杨，父皇姓杨，晋王也姓杨！！如今父皇是圣上，父皇万年之后孤是圣上，晋王说不定也——”
“殿下！”杨素起先听个不着四六，后来越听越不是滋味，不知道杨勇那张可怕的嘴里还要说出什么来，吓得忙起身俯首跪下：“陛下春秋鼎盛，殿下何故如此！”
“哈哈！”杨勇轻笑一声，站起身走到杨素身边：“哦！对了！还有老国公您呢！老国公也姓杨！是不是？都是弘农杨氏嘛！”
“老臣惶恐！”听了这话杨素犹如头顶被浇了一盆冰水，全身筛糠似的发抖：“殿下这话老臣担待不起！”杨素忙离了座，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形如捣蒜一般。
杨勇抬起手掌在杨素肩膀上拍了拍说：“老国公啊！老国公！如今这朝堂之上看着悄无声息，实则暗流涌动，你我入了是非门，便为是非人！凡事需小心才好，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老臣一心侍奉圣上和殿下，绝无二心的！绝无二心！”
“老国公也是带过兵的，怎得这般胆小？“杨勇讪笑着说：”起来吧！瞧把你吓的！孤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杨素哆哆嗦嗦的磕了个头，爬起身来，忙乱着理好衣襟，却不敢入座，只哈腰立在一旁。
”坐吧！“看起来杨素的表现让太子很满意，便回了座说：”其实仁寿宫的事儿，正月里就和父皇议过了！“
杨素迟疑了一下，还是入了座，却不敢放肆，只挺直了腰背，正襟危坐着听。
”原先按母后的意思，本指着春节就去那里过的，父皇说冬日里寒风刺骨的征用民夫，也该体恤着些，就没下旨催，又说是细活儿，仓促不得，宁可慢些儿！“
“是！是！多谢圣上怜恤！老臣是接了圣旨的！”
”如今错过了春节，倒也不急于一时了，一切以稳妥为要。“
”是！是！保管稳妥！稳妥！“
”其实自接了你的奏折，父皇便已差人去仁寿宫巡查了！算算时日，怕是已经快到了吧！“
”谁？“杨素听了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声，方才觉得自己失态，就又后悔了。
”老国公想打听啊！“杨勇笑着摸摸嘴角，像一只看着走投无路的老鼠的猫。
”啊！不！不！“杨素忙干咳几声掩饰。
”是高大人！“杨勇轻描淡写的说着。
”高大人？“杨素沉吟着。
”怎么？不行？“
”圣上的安排！怎么会不行？“杨素换了笑脸说。
”孤知道你的心思！你和昭玄之间有芥蒂！心有忌惮！是不是？“
”没有——殿下想左了！“杨素忙说：”我与高大人同朝为官，政见不同是有的，断不至心存芥蒂之意！“
”承揽督造仁寿宫本就是肥差，满朝上下多少双眼睛冒火似的盯着呢！“
”殿下！我杨素也算位及人臣，陛下待我圣恩浩荡，怎肯为贪墨些微末小利而摈弃大义？“
”父皇自然是信得过老国公的，不然也不会委以重任与你，孤更是没话说，怎奈人言可畏，每日里大把大把的钱粮从你手里过，仁寿宫工程浩大，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任你明如镜清如水的，架不住底下人搅混泥，就是无私也有私了！你说对不？“
”这——“
是朝中有人趁自己不在砸黑砖？又或是真有脏事儿露了出去？还是眼前这位阴晴不定的太子在套话儿？一瞬间杨素脑子飞转出无数个念头，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必须速速回府调停。杨素脑子里闪出念头来，马上飞鸽传书去仁寿宫，必须赶在高熲查问之前叫人把那里的账目理清为要。想到这里，杨素有些坐不住了。
”让高大人去巡视，也是给你去去疑！高大人为人刚正不阿，众人皆服，到时候回禀说是一切都好，朝廷脸上有光，老国公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父皇定有褒赏！老国公得了彩头，可别忘记孤王哟！“杨勇皮笑肉不笑的说。
我呸！杨素心里暗骂，论起高颎的秉性，刚正不阿倒是实话，那也意味着迂腐板正，锱铢必较。偌大的工程，历时五六年，怎么可能没有纰漏？原指着圣上临幸，看着高兴，便一床锦被盖过。如今竟先派了这么个人去巡查，硬挑出些毛病来，别说辛苦几年的功劳苦劳会泡汤，能不被问罪就不错了。
杨素看着眼前这个阴阳怪气的太子殿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想要再争辩些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正暗自懊恼含恨，只见杨勇忽然又换了柔和的口吻：”老国公啊！老国公！父皇与孤也时常谈起你！“
听了这话，杨素一激灵，全身本能的紧绷起来，虽说自己与皇上交情匪浅，但是能这样听到皇上的评价还是第一次。
”父皇说你武略冠绝本朝，文治稍逊于高昭玄，而在众臣之上，文韬武略兼备，又素有抱负！“
”陛下谬赞！殿下抬爱！老臣实不敢当！“
”能耐是有的，只是——“太子话锋一转：”自负盛才，有些恃才傲物！送你一个‘骄’字，怕也不冤枉你！“
”是！是！定是老臣平日疏于研读，荒废了圣人之学的缘故，为人处世据狂了些，承蒙陛下担待，殿下真心斥我，乃老臣之福，老臣自真心领受！“
”嗯！“太子点点头，看到这个骄纵狂傲文武全才的朝廷重臣软软的低下头，太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你也勿用多虑，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呢？能跟你说这番心里话的，自然是把国公当自己人了，方才孤就说了！根子上你我本是一家！都是弘农杨氏！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来！荣辱与共！你以国士报国，孤便以国士待之！如今你为父皇效力，父皇让你已位及人臣，父皇万年之后龙归大海，你的子孙为孤效力，孤自当效仿父皇，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杨勇绝不食言！“
杨素听了便觉得心头一热，忙跪下磕头：”谢殿下赏识，谢陛下恩典！杨素自当殚精竭虑为国报效！以殿下马首是瞻！“
太子心满意足，端起茶盏递给杨素：”尝尝这武陵新茶！刚摘的，快马加鞭的送到大兴！放凉了就不好喝了！“
杨素诚惶诚恐的接过茶盏，哪里敢认真喝，只略用嘴唇一碰便放下，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杨素一走，了尘和尚便撩开帘子从后头转了出来。
”怎么样？“太子抬眼看看了尘。
”阿弥陀佛！殿下先棒后捧，一拉一扯的手段属实高明！“
”哈哈哈哈！“太子笑着说：”大师见笑了！此人心有城府之深，胸怀山川之险！寻常手段降不住他！“
”此话怎讲？“
”大师有所不知！杨素原本在前朝宇文氏手下就身居高位，后来跟了父皇，颇得重用。再后来带兵南下伐陈，凯旋回来，军功傍身，更得圣宠，和高大人并为父皇的肱骨之臣。“
”这样的人才，殿下应该拉拢才对！况且瞧着他对殿下还是很恭敬的！怎么——”
“ 恭敬？孤是东宫太子，对孤恭敬是他的本分！”杨勇叹了一口气说：“别看他在我这毕恭毕敬像是忠心不二似的！转过脸就跟老二暗通款曲！甚至和老三老四也有勾连！活脱脱就是个墙头草！我朝当年南下伐陈，老二任的尚书令节制各路兵马，杨素任行军元帅。自那时起，二人就愈走愈近！”
“听闻行伍之人出生入死，最能相互拉拢攀附，他二人显得亲厚些也是有的！”
“出生入死个屁！南陈那里尽是些废物，我朝兵锋所指之处一击即溃，真真是白捡的军功！”杨勇恨恨的说：”自灭陈以来，杨素仗着军功更加目中无人，结党营私，朝廷上下遍植党羽，若不是有父皇压着，准是个曹操！”
此话一出，杨勇便觉不妥，把杨素比作曹操，那父皇又是什么？汉献帝？连带自己也都骂进去了。
“阿弥陀佛！怪不得方才殿下有意敲打他！”了尘说：“当今陛下圣明贤德，断不至有曹氏之祸，殿下勿虑！”
“正所谓君子易处，小人难防！这老贼早就有不臣之心了。”
“此话怎样讲？”了尘问。
“你看着杨素位极人臣，威风八面，还带过兵打过仗，丘八队伍里混过的，其实也是个怕老婆的！”
“哦？竟有此事？”
“他老婆姓郑，名祁耶！据说没出阁时便是个母老虎，出门遇树都要踢三脚的人。嫁给杨素后，愈发张志！头一宗便是不许他纳妾！家里的歌姬舞妓一律打发走！”
“善哉！善哉！”了尘低头念佛。
“大师你想，古往今来，那个男子不是要三妻四妾的？这等妒妇如何留得？怎奈这妇人娘家也是极有势力，杨素也奈何不得她！后来有一次，两人为这事大吵一架！杨素竟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哦？”
“他说’有朝一日我为天子，尔必定不能为皇后！’你听听！这是臣子该说的话？”
“阿弥陀佛！”了尘笑道：“这必定是气急了才脱口而出的混话！做不得数！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私密话，怎么传到殿下这里了？”
“说来好笑！那婆娘也是个性子烈的，听了这话勃然大怒，竟告到父皇那里！”
了尘听了笑着摇摇头：“哪有这般蠢妇？这大逆不道的话传到陛下这里，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是啊！她原以为父皇会为她做主，劝诫杨素！却不知已经触了父皇逆鳞！父皇一道圣旨，罢了杨素的官！原以为他就此安分，回家当个富家翁了。谁知后来父皇谋划南下伐陈！杨素不停在父皇面前献计献策，父皇知他有手段，能带兵，就复了他的官！命他带兵伐陈。灭陈以后，杨素又得了圣宠，有了兵权愈发张狂，后来孤便上书进言，让他去修仁寿宫了！所幸父皇圣明，顺水推舟卸了这老贼的兵权！”杨勇得意的笑着说。
“那真是社稷之幸了！”
”对这种人，一味打压不行，一味拉拢也不行！骄纵惯了就蹬鼻子上脸，打压多了就跳起来咬人，需水火齐用，刚柔并济，慢搓细揉才好！“太子似乎对今天的处置很满意。
”老衲以为，好刀能伤人，亦能伤己！能用则用，不能用，毁了也好！总强似落入他人之手！“
太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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