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落了第一场大雪。

    晁府院中洒了满地的雪片,薄薄一层踏出女侍来去匆匆的屣印。越来越多的白布被牵拉出来堆放在一处,库房的木梯被拂去灰尘,连日来的汤药味已散了些去,梨木熏香点得更重了些。

    “那宣王殿下果真被炸断了一条腿?!”

    年轻的侍女快被那一叠白布压倒了腰,只露出一双眼睛与身旁那人交谈,格外惊恐的模样。

    “那会你下值没瞧见。”旁边的接过去一摞,将那侍女从这丧事白布的重压拯救出来,“晁太傅将他接回来时,样子已见不得人了,何止是一条腿!”

    这人想到些值得痛惜的事:“五年了,当时我本想瞧一眼当年的四公子之首究竟是什么模样,结果抬回来的时候白布已经蒙上脸,全都浸了血了。”

    “怕就是今晚的事了,太医院的人刚传的消息,让咱们备葬了。”

    这番消息着实惊吓了发问的年轻侍女,她将白布放好,似乎仍怕自己身上沾上鬼气似的,绕行至后院,不知从哪里掏出来几根香,贴着晁府墙根点了,格外心诚地磕了两个头。

    即将化为形状可怖厉鬼的宣琸,此刻正四仰八叉躺在晁太傅的太师椅上,讨了本《京城公子名录》来看。

    此人翻了大半本也没翻到一个“宣”字,想这京中的确是变天了,连写八卦奇情的都已换了一批。

    “风光不再啊。”宣琸煞有介事叹道,装模作样扼腕伤春悲秋,伸手就要夺旁边桌上酒盅来消一消愁。

    一把戒尺当即落到他手上,打出道红印。

    宣琸吃痛,怒而换了个更加不雅的姿势,躺得这年迈的太师椅咯吱作响。

    晁太傅再从背后踢那太师椅一脚,没踢动,更是生气,对着宣琸骂道:“我看常常惦记着你的人不少,自将你抬回来那日起,大半个京城都来过问你宣王的死活。”

    宣琸死里逃生回京,原本计划演一出将死未死的戏码,想引那幕后真凶来探虚实,或引得对方再次下手来个瓮中捉鳖。

    可不料宣王殿下实在是个香饽饽,又兴许是因为昔日在京中积怨颇深树敌太多,来太傅府上探看的人是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来往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宣琸认识的不认识的,什么李家少爷秦家小姐,几天来的名册看得他是头昏脑胀。

    然而宣琸并不在意,见着个台阶便蹬鼻子上脸,还真摆上了高门侯爵的谱:“本王自然是京中人人都想巴结的,能在我灵堂前站个前边的位置,也算的上光宗耀祖。”

    他手上翻动那本《京城公子名录》的动作未停,正读到如今的榜首是位姓“柳”的故人,又嫌又惊,连忙将那册子撒了手。

    晁太傅却已然一把胡子气飞了:“你此番若是真死了,便只剩老夫站在你牌位跟前!”

    这话说得委实窝心,宣琸父母早逝,又尚未成家,亲缘淡薄,若真有朝一日,这般情景倒是真有可能发生。

    老太傅看宣琸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升上来,推门欲走,踏至槛边,后边却传来一道声音。

    “宣琸多谢夫子救命之恩。”宣琸已拿起酒杯饮了一盏,神色不生波澜,终于有了点正经样子,问道。

    “行至范阳时,夫子发了三封急信唤我速归,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晁太傅听闻话到此处,面色骤然沉下来。

    他忽然发问:“既已回京,我便问你,五年前京中生变,天子抱恙后,天下事谁人做主?”

    宣琸思虑片刻,答道:“百官各司其职。”

    晁太傅再问:“百官不能行之事,何如?”

    宣琸答:“付诸政事堂,群相共议。”

    晁太傅道:“你答得半点不错。”

    “可如今不是了。”晁太傅叹气,几度欲言又止后复又开口,“三月前,白太妃垂帘听政,当夜入了政事堂。”

    宣琸从酒杯上收了手,沉吟片刻,抬眼望向了窗外,雪片纷飞。

    此处面北,遥遥是皇宫的方向。

    老太傅闭眸,最终还是叹:“宣琸,若她要反……”

    “原来夫子催我回京为的是这桩事。”宣琸的反应太过平淡了,面上的波澜甚至不如飞雪落地,话中的机锋却灼人,“满朝文武都拿她一个人没有办法,要靠我一个局外的粗人料理,当真是比不得五年前针对皇……”

    “宣琸!”晁太傅厉声道,“失言了。”

    宣琸不再说话。

    晁太傅也默下来,“说起来,当年她来向我求学,你们也做过一年半载的同窗。”

    宣琸张口无话,半晌终于道:“夫子的学生自是一个比一个出息。”

    眼见着晁太傅又要被此人这张嘴气得急火攻心。

    “如今太妃娘娘要掌宫外事了。”宣琸口无遮拦,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指节轻叩着檀木桌面,又问,“六宫之事仍归她管吗?”

    晁太傅微怔,给了肯定的答复。

    宣琸不言,仍静看窗外,再一次问。

    “这些天里,宫中来过人吗?”

    晁太傅点头肯定,有先帝亲封的爵位,宣琸出事,宫中慰问的礼数自然不能少,宣琸问这个做什么?

    他觉出些不对劲来,回身看宣琸:“你在同癸山庄遇险时,难道有发现什么线索,与皇室相关?”

    宣琸最是擅长睁眼说瞎话,回了句:“不曾发现。”

    老太傅听不出他话中真假,这次回来后他几番向宣琸询问同癸山庄之事,然而宣琸对此一问三不知,所经事件绝口不提。

    他心中疑虑,却不得法,看宣琸,却见那人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心烦得很。

    宣琸继续烦他:“宫中送了什么东西?”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宣琸语调哀婉凄异:“本王在外穷了这么些年,很是好奇,如今京中是否多了些稀奇物什。”

    晁太傅实在受不了这做派,连忙打发:“老夫差人将拜帖给你送来。”

    待到晁太傅躲瘟神一般地从房中走了,宣琸从袖中掏出骨哨,片刻之间,一个静平军将便落在了窗畔。

    “有什么发现?”

    那将士正是进匪庄前宣琸遣来的那一位,名叫乔坛,此刻有些支支吾吾,抓耳挠腮不敢言语。

    宣琸见不得他人有话瞒着他,对他下了个“什么话都能说”的命令。

    乔坛得了肯定,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说道。

    “属下偷听到府上两个婢女说殿下断了腿毁了容快死了!”

    宣琸见了鬼似的,愣了。

    那老匹夫究竟传了多么生动的谣言出去?!

    乔坛见他没反应,许是还不满意,便又挠挠头继续说。

    “其中一个婢女受了惊吓到后院给殿下烧了两根香!”

    宣琸:……

    乔坛再看,还是没反应,又憋出一点。

    “烧香的时候墙根掉了片瓦以为是殿下显灵便又吓跑了!”

    宣琸:…………

    这太傅府中就没有比本王的亡灵更值得关注的事了吗?!

    “没了?”

    乔坛摇头。

    宣琸实在不知道该对这部将的榆木脑子说什么好,忽然无比怀念仍然滞留在京城外的王管家。

    他看了看乔坛那俯首露出的浑圆的一颗头颅,扬手叹气对他说:“罢了。”

    乔坛愣了片刻,看见宣王示意他走,忙不迭又翻上了屋顶。

    宣琸听他沉重的两声上房的脚步,又扶额叹了声气,在屋里待了几天憋闷得很,便来太傅府中这片为他封死的小院中闲逛。

    在这移步一景的地方里一逛,院中熟悉的一草一木倒令他想起不少旧时光景来,老太傅是个念旧的人,前两年修缮府中时刻意保留了一样的景致。

    幼时他也算这太傅府中的常客,因为顽皮又无人能管,时常被晁太傅逮到眼皮子底下抄书,那时他就格外有聪明劲,趁太傅不注意,翻墙偷跑的动作可比这年纪轻轻的乔坛利索多了。

    宣琸抬手接了几片落雪,看白墙青瓦在雪中被覆上,伸手一触,十余载光阴乍然而过,他也知晓。

    时移事易,并非一切如旧了。

    宣琸在这面墙下久久驻足,可腊月间的冬风将他一吹,什么温情往事都给吹凉了。

    宣琸的脑子却被这阵风打通经络似的,想起一件事,面上一沉,猛地僵住了。

    不对。

    他拿起骨哨再吹,乔坛再一次摸不着头脑地来到了他眼前。

    “去盯着方才你说的那个侍女。”

    乔坛瞪大眼睛望过来,又“啊?”一声。

    宣琸面色不佳,抚着墙面:“晁府两年前翻新过一次。”

    乔坛仍是不解。

    “武功稀松如你,上屋顶都不曾震落晁府一片瓦。”宣琸横眉对他,“院墙那片瓦怎么就巧到落在那侍女的跟前呢。”

    “若有人得了想要的消息,便装作一阵阴风,与内应摔瓦为号呢?”

    乔坛也愣住了:“属下不曾想到……”

    宣琸已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乔家小少爷,回京第一功落到你头上了。”

    乔坛身份被戳穿,浑身一抖,却没得到宣王的处置。

    好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却发现早没了宣王的身影。

    这年轻的小少爷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回过神来连忙对门拜别,又去府中寻那侍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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