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三百里外,范阳同癸匪庄外。

    宣王及部将追来时,这帮山匪已从范阳城郊这片据点匆匆撤走了。

    宣琸提了方才捉住那马贼的脑袋,朝土墙上要砸,那小贼当即张口吱哇乱叫,叫得墙皮上灰尘石块一股脑往下掉,往宣琸的衣袖上砸出一道灰黑的印子,惹得他怒从心起。

    他骤然一放手,那小贼缩在地上,涕泗横流,嘴里咿咿唔唔不成句,只伸手要抓宣琸的衣裳,被宣琸闪身避过。

    是个真哑巴。

    宣琸皱眉看着这似惊鼠一般的哑巴,本能地生出一种不详的预兆。

    什么样的匪庄要派个哑巴做探子。

    除非这匪庄不可言说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然而宣王只挥一挥袖子,想到。

    管它是什么?

    什么秘密也别拦着老子回京享福去。

    宣琸回身一掸锦袍,神色并不好看。亲卫当即了然地向外一挥手,吹了声骨哨。

    这位殿下早已没了耐心,不愿在这破败茅草屋里陪这马贼周旋,几步踏出去,接了王管家递来的帕子擦手:“带回去审。”

    自五年前京中生变后,那老太傅不知怎么说动了宣琸这位有名的京中纨绔,叫他扯着宣王的旗子收揽了一批军队,一路南下,四处平反,五载光阴。生生将这位公子哥,变成了空有这矫情劲没有矫情命的苦命人。

    宣琸今日并未披甲,昨夜的酒醒了,头却还痛着,被那范阳县令几杯陈酿哄来剿这庄子,原本以为这庄子里不过草莽一群,不料在这匪窝门口遇着个落单的土匪慌不择路地偷袭。

    这人躲在草丛里向宣王一行丢了个土法火药,可实在有失水准,只惊了可怜的随行王管家的马,把他一把半百的老骨头摔了个结实。

    王管家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宣琸裂空而来的三支飞箭已将这小贼牢牢锁在草垛中了。

    然而这小贼使命已达,那马蹄方踏过的地方,随着弹药烟雾逸散,朝天升起一道鲜红的彩烟。

    是来通风报信的。

    说回宣琸此时审问这哑巴不成,拿帕子擦衣袖上的印子,发现擦不掉,咬牙惋惜这匹价值百两的月白云纹缎面锦袍,低头啧了声。

    亲卫咂嘴,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平时就惯爱开屏,忽然被这位毛脏了的花孔雀爷甩了一脸手帕,得了句“拿我的甲来”的吩咐,悻悻地走了。

    日暮时分行至山前,这位负有盛名的昔日纨绔在深山野林中点将,战甲粼粼然盖上宣琸一身华锦,给这身量颀长的青年增了些英气,五载蹉跎并未磨去他盛京子弟的风采,只将棱角磨得更利落些,用他自己的话说,却是“为本王立传当以‘美姿容’开篇。”

    部将在这小院中点兵列阵完毕,日影渐斜,山中寒意沁人,北风吹得“美姿容”的宣王殿下发丝偏飞,长身玉立,也吹得铁甲加身的将士打了个寒颤。

    宣琸随手点了个抖得厉害的,“你先一步回京,给太傅传个话。”

    那家将拜下,见宣王殿下稍一颔首,启了唇。

    “就对他说,若先生还有嘱托,务必撑到明日辰时,本王来他病榻前给他送终。”

    那将士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出声“啊?”,瞪大眼睛,还要接着问:

    “太傅身子这般不好了?!”

    宣琸想起那老匹夫连日来不间断的信件一阵牙酸,不是“为师甚盼琸卿”,就是“思琸卿至病矣”,颇有再不能见到宣琸便在书院郁愤而终的架势。

    这将士新进不久,并不了解这位殿下与太傅种种纠葛,被后边的人踢了一脚屁股,还没悟明白,就听宣琸沉沉道:“知道还不快走?”

    宣琸目送那将士驾马而去,转身望向列队排开的兵将,夕阳之色浮于铁甲寒光之上,他提剑挥起一幕沙尘。

    “今夜随我剿了这山,明日我请诸位到京中鸿顺楼喝酒去。”

    上京已近了,这是最后一站。

    百人齐呼军号围进了山中去,随着宣琸亲卫的骨哨分了队。他们过去五年间游历四方剿匪镇反,直到一个月前宣琸在渝州接了封信,欢天喜地地说要回京,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劳燕分飞的架势,说京城供不起这么多人饭吃,只留了这精悍的一百亲信随行。

    这雪是随着日头一齐落下来的,士兵们分了火折子,点了炬行军,星星点点的微光在越来越大的雪中几乎匿迹,亲卫依着他的指示,在夜风中穿行排布,铁甲匿在摇晃的草木中,月色只映出一片白。

    待至拂晓,宣琸只一抬手,一百精锐闻息而动。一柱香后,这令范阳县令不堪其扰的同癸山庄寨主、二当家、寨主座下第一马贼通通被压在了冰凉的刀下。

    与过去五年间一样,静处平反乱,是为静平军。

    宣琸令静平军将士松了绑,只携了亲卫和王管家,进了同癸山庄的主屋。

    平日里箕踞在蒲团上的寨主,此刻正端坐在茶桌对面,连抖个不停的腿都僵住了,脸上横肉紧绷。

    二当家是个利索的,早在被压在刀下时,一个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此刻正被静平军将士置于水深火热的境地检验死活。

    这同癸山庄中唯有一个人例外。

    寨主座下第一马贼,仍然与那寨主平起平坐,衣衫齐整,端起那粗泥茶杯饮了一口,似乎生怕无法吸引宣琸的注意力似的。

    宣琸并不恼,也不惊奇。过去几年他料理过许多颇有姿态的反贼,他只知道这些人最后的结局都是相同的。

    他示意亲卫将那寨主带下去,坐到了那马贼的对面去。

    “过几日便是除夕了。”宣琸着王管家换了一壶茶,屈尊降贵地亲手为那马贼斟上,“你离家几年了?”

    王管家不忍看主子这副“死者为大”的伺候人姿态,打了个寒颤。

    那马贼没喝,只缓缓道:“小人十三时死了爹娘,在范阳讨了几年生活,没混出什么名堂,五年前乱的那一阵,摊子被人砸了,那时就来投奔了寨主。”

    “相当可怜。”宣琸这般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同情的意思,自顾自喝了一杯,茶香令他一路上头痛舒缓不少,“这几年却混得不错。”

    这人略伏低了些:“是,承蒙寨主器重,小人才得了个过话的营生。”

    “白先生。”

    宣琸轻扣落盏,声响不大,却藏了好大一股暗劲,那脆弱的茶杯颇有不堪承受的架势。

    昏黄烛灯之下,宣琸看不清这人神色,只冷冷吐出一言。

    “怎么不喝茶,是瞧出来这茶贵得你不敢喝吗?”

    身侧副将听宣琸语气,反应极快,一把再次将这马贼押了。

    这人在刀尖的寒光下终于显出真面目来,昂起头来对宣琸咧开了嘴,却居然还长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被主屋外马贼称作“白先生”的人向着宣琸露出一张泛着凶光的面目,笑道:

    “宣王殿下好阔气。”

    “白先生”意味不明地讥诮道:“这京中贵胄抢破脑袋的白家茶园特供,宣王殿下倒是毫不心疼地泡给我一个将死之人。”

    宣琸眼睫微颤,眼皮重重跳了一下,手指紧捏住了杯盏。

    “你既是个识货的,便跟我说说,你值不值得这个死法吧。”

    他拿过那茶杯,自斟自饮,在静平军亲卫的刀下行动自若,眉目舒展开来:“在下白易,见过宣王殿下。”

    白易如若无阻地站起来,向宣琸行了个礼。

    尽管刀口依然如影随形环上他的脖颈,白易依旧抖了那不存在的袖子,粗麻衣服底下耸着挺直的脊柱。

    宣琸坐在椅子上没动:“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从京城白家来这种地方做个土匪?”

    白易同样也笑了起来。

    “在下同样好奇,他们又许了宣王殿下什么好处,叫殿下甘愿来这种地方?”

    副将吼了住嘴,将刀尖又向这人脖子上移了一寸。

    宣琸叹了口气,面露嫌色:“本王早就说了,上京里的人永远改不了这性子,总是这么关心别人的事。”

    “既已经承认了你是白家人,不妨将你主子一同卖了罢,在京郊私立田庄对你家可不算什么大罪,其余烧伤抢掠的勾当冤有头债有主,料你也不会做,在牢里关你到明年,约莫也是这个时候,你就能回京过年了。”

    宣琸话锋一转,“可如果是我在你这庄子里搜出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又无人替你作保,你倒确实是必死无疑了。”

    “殿下多年来言辞功夫见长,想来这五年间在外镇反镇出的名号果然并非虚名。”

    白易淡淡道。

    “可殿下实在误会了,在下不敢称白太妃一声主子。”

    变故是在此人言语间发生的,只听一声茶盏碎裂,宣琸忽然暴起,顺过副将另一侧的佩刀,须臾之间,那白易已经被刀刃逼出几步远,抵在墙根上。

    王管家见场面生变,连忙要拉:“殿下!杀不得!”

    然而宣琸已然提刀直抵白易的脖颈,刀锋在刻意控制的力道下推出一条血线,宣琸方才面上的平和的外皮已荡然无存。

    “你今日在本王面前耍了好些花样,便是仗着白太妃在背后撑腰,以为本王不敢动她吗?”

    白易却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一般,几乎要对宣琸露出嘲讽的模样。

    刀口上白易的血一路蜿蜒而下,落到宣琸那昂贵的袖口间,却再没能得到宣琸的关注。

    宣琸一双眸锐利地剜在此人身上。

    然而那白易面上丝毫不显惧色,嘴角弯起一把镰般的弧度,宣判似地对宣琸落下一句话。

    “宣王殿下,若我是你,便不会在如此关头这般放松警惕。”

    白易神色愈发诡异,语气放缓了些,仿佛真切关怀似的:“五年已过,殿下当真以为京中那些人希望你活着回去吗?”

    白易忽然迎上宣琸的刃,在宣琸要发力斩下时猛地偏转了身子,刀刃落到了他的肩头。

    可奇的是,血并未渗出来,宣琸的力道被一面极其坚硬的甲拦了下来。

    然而宣琸没能有时间思量这点异象,连那宣王亲卫在二人争锋之间也插不进手。

    在宣琸的步步紧逼、直刺要害的杀招之下,电光火石间,白易扬手向屋内并未点燃的铜烛灯中一甩。

    火星顺着早已浸满油脂的棉线深入地下,飞快引燃了久埋于地底之下的火药。

    整片山头都仿佛被掀动了,由地下冲出的气浪吞噬着此地。

    只听得同癸山庄接连巨响,惊飞了整片山林梦中的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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