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坛想不明白宣琸是如何认出自己来的。

    凭心而论,作为一个不成气候的士族家中不成器的小少爷,无论是五年前在京中,还是这几年随军,以他的资历和品级,都不足以出现在宣王眼跟前。

    这个回京的资格是他在军中跟人打牌赢来的,那本该随行的静平军精锐见输了,在牌桌上还不阴不阳说了几句闲话,乔坛正心里挣扎着,正想找那人说算了。

    结果刚掀开军帐帘子,就听那人在外头对同袍大笑:“京中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比得上渝州逍遥自在!那小孩一看就是京城来的,想回家去呢。”

    乔坛领了这份情,便不会负静平军的义。

    绝不叫人有机会逮着说那静平军将士这一换坏了事。

    那些部将能完成好的任务,他同样能做到。

    想罢,他依旧是几步上了墙根,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好险是在上头立住了。

    这晁府房顶的瓦果然牢靠。

    那侍女备完丧事用具,看天色将晚,又去厨房用了晚膳,一举一动并无什么异样。乔坛几乎要将房顶上的草拔光了,那侍女终于到了下值换班的时候,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诶,今夜我跟你换个班,明儿个白天你替我值。”

    乔坛警觉起来,其中定然有异。

    怎会有人主动替人夜值?!

    那被换班的侍女也奇;“你可别反悔!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对面那人却一派心满意足地拿了腰牌:“方才外头传的话,柳公子要来。”

    “你就不想看看这‘京中第一公子’的模样?”

    她双颊飞红,显出羞怯的情态。

    对面却挂着眼皮提不起兴趣,只一看她这样子,便放心收拾了东西,料想今夜出不了岔子,轻松爽快地要下值走了。

    乔坛等着这侍女,却见她又是点唇脂,又是往身上焚香,流程比军中厨子烤肉还要多——这已经是这些年他见过最繁琐的与人见面前的准备了。这一等等得他是百无聊赖,眼见又要拔光另一片屋顶上的草,身上都快落满雪了,底下的人终于动了。

    这侍女终于如愿来了待客茶室里接应,里头正坐着那柳公子。

    乔坛此刻已见不到屋中情景,他对自己的水平几斤几两相当有数,不敢将偷窥的动静闹大,便在外头静候着。

    谁知他的运气好得像被玉帝钦点过。

    不过一刻钟后,那传闻中的柳公子便与那侍女二人共同出了房门!

    那柳公子容貌确实堪称一声俊,可乔坛仔细打量了,觉得这京中第一公子的名号还是有些失当,要论五官,此人便不若宣王殿下精美,要论气质,此人身上一道阴郁之象,瞧着不如宣王殿下正派。

    乔坛一边在心里暗自编排着主子和这可疑的柳公子,一边跟了上去。

    可随着行至府中深处,眼见二人这道越走越偏,乔坛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那二人在一处羊肠小径中停下,透过大雪压低的枝桠,乔坛看见这侍女在那柳公子耳畔私语,片刻后,那柳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隐约可见白色的粉末逸散出来。

    而侍女接了东西,直直向着宣琸院中的方向去了。

    乔坛:!

    殿下有危险!

    乔坛匆匆跟上,从未觉得身上的人命担子如此沉重过。

    即将再遭暗算的宣琸,此刻刚接了一封京城郊外来的急信,正在房中气得踢桌角。

    信上是王管家潦草的笔迹:要事需禀,速迎归京。

    宣琸:……

    本王早晚有一天要将这些说话吞一半的人都砍成两截!

    然而宣琸的气焰并不比桌角硬,只得了一阵痛,无比后悔前几日回京时,落下了王管家这锯嘴葫芦。

    几天前,晁太傅接了消息心急如焚,行迹匆匆,带人来同癸山庄接宣琸一行时,山庄里仍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道。

    到了地方,这已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却有些不敢踏足,生怕一睁眼就看到血肉与铁甲横陈的景象,也怕见到宣琸冰凉的尸体。

    他颤抖着手拉开车帐,吸了吸鼻子,没闻到血腥味,伸手将覆在眼前的银制眼罩摘了,长舒一口气。

    晕过去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被吓傻的、马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静平军个个灰头土脸,瞧着也不甚清醒,手上捆着马贼的绳索却还是没松。

    晁太傅心中大石落地,揉了揉被黄沙迷了的眼睛,睁眼见着张朦胧的脸。

    宣琸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只道:“本王大意了。”

    晁太傅看着他这些年瘦削了些的脸,一身凛然的气度,又看他这支乱时不乱纪的军队。

    门生成才的喜刚上心头,又被亲眼所见他身上的五载风尘扫了下去。

    他伸手至宣琸颊边,却最终落到了他肩头上,只判道:“风头太盛啊。”

    风卷了残叶向宣琸身上掀去,掠过他的衣角。

    宣琸垂了眼,避过晁太傅的目光,望着前方。

    “还请夫子与本王演一出戏。”

    宣琸死里逃生,虽不知这生机是源于幕后之人的疏漏,还有另有原因,却不欲大摇大摆地回京去彻查此事。一来对方一计不成,定然警惕,藏匿更深。而宣琸在明处,回京之后一举一动皆被置于光下,查起来反倒不方便。二来……

    对方刻意引他怀疑白家,更有意搬出白太妃来激他。

    如果是随便寻的靠山还好。

    倘若是当真有人知晓他与白逸围那点往事。

    却是真投鼠忌器,不好办了。

    晁太傅看向他的目光深沉,似乎格外想丈量这些年这个顽劣的学生有几分变化,如当年对他出考题一般,问他:“你打算如何办?”

    宣琸目光微动,捏了指节,一抖衣袍,对太傅说:“唯今之计,本王想平安回京,只能示弱了。”

    不如便让幕后之人以为,这张布在同癸山庄的网,的确缚得宣琸有如困兽,无力再争,再寻良机反扑。

    欲困猛禽,先断其爪牙。

    “逢同癸山庄之难,本王负重伤,随行静平军百人,折损大半,所余十余人重伤难行,置于京郊驻所安养。”宣琸扫过这片多难的黄土和废墟一般的寨子。

    “夫子,如此本王进得上京城门了吗?”

    晁太傅看着他,许久无言。

    最终晁太傅依他所言,封锁了同癸山庄,为他打点好京郊驻所,挑了十几个平日里好演戏的,由王管家领着,将这些掩人耳目的将士送了过去,其余几十人,便在上京外做着这些年做惯了的一件事——暗中潜伏。

    而宣琸本人则跳上担架,被撒了牲畜血的白布一盖,摇摇晃晃半梦半醒间,给人抬回了京城。

    王管家此时想办法发信来,料想静平军那边已安置好了,需想个法子接应他回京。

    宣琸一想正事头便开始痛起来,忽而听见外头一阵动乱,听见一阵锅碗瓢盆乒乓碰撞的声响,又听一阵洒水的动静,再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叫得与宣琸脑中狂跳的青筋相映成趣。

    哭什么哭?!

    本王还没死呢!

    宣琸不堪其扰,又没法现身,只关窗明志显示自己不耐烦的态度。

    晁老头子去寻个拜帖也半天寻不来!

    宣琸为自己这飘零的命运叹惋,一把撞上了床沿,脑子都快晃匀了,耳朵仍清晰地听得一阵清脆浑厚的震声,发现这玩意竟是金丝楠木做的!

    这老东西近年来财源当真是不浅。

    宣琸那久不曾升起的攀比心如潮般涌上来,想了想自己的金库,又刷地退潮了。

    五年没回京,也不知道宣王府怎么样了。

    今岁新赏的东西摆进去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算了。

    白逸围能赏他什么好东西。

    人闲时最易受四周动静影响,一回京,那股阔别已久的矫情劲重新回到宣琸身上。

    现今外头哭声不止,宣琸的思绪也被那恸哭拖入悲凉气象中,怎么想也觉得当下处境凄惨。

    被困在这小小一间屋子里,手下个个接连给自己添堵,昔日旧相识来问声他的死活,却不知道是希望他是死是活,连素不相识的侍女也咒他魂归西天。

    宣琸越想越悲,觉得今夜就是真给自己办场丧事也是合适的。

    他要请这天下最有名的戏班来给自己奏哀乐,灵堂前摆几张牌桌,也不论什么按五服守丧的规矩。来宾都先上桌打一轮,赢家便与之三根香,在牌位前拜两下便遣走,因为宣琸不愿跟牌桌上手气好的人待在一起,输家则可以披麻戴孝,给宣琸守一夜的灵。

    这期间戏班奏完了哀乐,便可以重新做回自己的老本行,打牌的想听什么,便说与王管家听,王管家再去跟戏班排戏目,他与戏班最是相熟,可以……

    等等。

    王管家可以扮作给本王哭丧的班子进京啊!

    多好的法子!

    宣琸拍掌称叹,立马将方才的思量忘了八千里远。

    他当机立断,马上修书一封传去。

    宣琸刚在窗畔送走飞鸽,正志得意满回头,忽觉顶上一暗,头顶上忽然露出个熟悉的黑影。

    “殿下!”

    乔坛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幅狼狈样,身上还淌着水。

    宣琸皱眉,未曾忘记先前院中那稀里哗啦的声音,警觉地看着他。

    乔坛不觉,面上挺乐呵:“那侍女果真有问题。”

    “属下跟着她,看她原本已经要下值了,却跟人换了班,说要去看一眼柳公子。 ”

    宣琸大惊:“哪个柳公子?”

    一种不祥的预料升起,宣琸悬着的心终于在乔坛话中落了地,震碎了。

    “京城第一公子,柳正谊公子。”

    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宣琸便已经浑身上下难受起来。

    他来干什么?!

    乔坛继续道:“那侍女梳妆打扮多时,在会客茶室同柳公子一起出了门,属下瞧见他二人往偏僻处走,便跟了上去,结果看到柳公子塞给那侍女一包东西。”

    宣琸心中豁然明了,这柳正谊果然没安好心,怎可能无缘无故来太傅府上探望。

    “我见那侍女向这边方向来,觉得不对,果然见那侍女在外面那鼎大香炉里投毒!就是那柳公子给她的。”

    乔坛顿了顿,措辞一番:“属下看情况危急,连忙去别院端了一桶水,可那侍女始终在那炉子边上不走。”

    “我不敢耽搁,直接走过去,装作没端稳水盆的杂役,一把泼过去,将那炉子熄了。”

    宣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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