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房内,亦是别有洞天。

    屋顶以迦檀楠木为梁,玉砖铺地,汉白桌椅,极尽奢华靡丽。自廊下俯视而去,视野极好,得见舞榭歌台间灯烛莹莹,流光浮动。

    琼台玉阁,画栋飞甍,真真是好一番盛景。

    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盏,谢惊枝不动声色将目之所及的房间观察了遍。

    碎琼阁似乎没有一人必须一间单房的规矩,有不少人如同她和谢尧一样,三三两两聚在同一雅间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将进入碎琼阁的人差不多过了个遍,并未寻见有与裴翊身形相似之人,谢惊枝暗暗松了口气。

    以裴翊对她的熟悉程度,就算有这张面具,谢惊枝也不敢就此定论他能不将自己认出来,届时两人当真迎面碰上,才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收场。

    有些事,还是等回宫之后再论的好。

    浓郁的酒香在房内四散开来,谢惊枝愣了愣,视线自外间收回来,见谢尧并未动身前斟好的热茶,而是重新拿过一个杯盏,替自己斟了被满杯的酒。

    方侍婢将茶酒端进来时,已经介绍过,此酒名唤“芙蓉醉”,藏于地下,十年酒香初聚而成,五十年取出,方是上佳,百年取出,则是世间绝品。

    他们恰在碎琼阁的第五层,所以端上来的“芙蓉醉”正是五十年的上佳之品。

    芙蓉醉,醉芙蓉,讲究的便是一个“醉”字。

    当人初饮此酒时,只会觉得疲乏尽褪,神思清明,下意识会以为这酒不醉人,故而贪杯多饮。随着时间推移,人的意识渐滞却仍能保持清醒,而不能察觉己身早以沉醉其中。

    所以哪怕是千杯不醉之人,一旦饮下此酒,最终也会如入极乐之境,大梦一场。

    这“芙蓉醉”被侍婢一番描述下来,形容得十分玄乎。谢惊枝暗暗腹诽这碎琼阁倒也算是个表里如一的地方,无论什么都要故作高深一下。

    她一向信奉人需要时刻保持清醒,而醉酒误事,所以素来对酒不感兴趣,对侍婢明显有夸大成分的话本是当个乐子来听。

    这会儿乍见谢尧饮酒的模样,熟悉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一怔,尘封的记忆顺势如潮水般涌上来。

    其实比起茶来,谢尧是更喜欢酒的。

    只是这人真正的喜怒爱好一向不轻易示于人前,所以哪怕是在谢尧自己的流云殿,他也从不饮酒。

    而纵使是宫廷宴会那种可以肆意饮酒的场合,谢尧也是滴酒不沾,只以茶代酒。

    旁人不清楚谢尧爱酒,谢惊枝却是知晓的。

    那还是在前世谢尧率兵围了整座宫城之后,数月间屠戮皇族宗亲、世家大族,终是让朝中百官噤了声,再无人敢怒敢言。

    大权在握,凌驾于世人之上,谢惊枝无从知晓谢尧是如何待其他人的,但就是自那时起,谢尧的喜好也好,秘而不宣的情绪也罢,便很少在她面前隐藏了。

    也正因如此,谢惊枝才真正清楚谢尧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疯子。

    若只是杀人便罢了,上京本就是争权夺利的地界,生于权力漩涡的中心,半点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大多数时候厮杀不过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但谢惊枝心知肚明,谢尧是不同的。

    旁人杀人,为权势,为地位,为自保,而谢尧却只是以此为乐而已。

    杀人有趣,折磨人有趣,将人磋磨得生不如死,更加有趣。

    每一次嗜血过后的兴奋感,谢惊枝知道,那并不是一个人可以装出来的神情,谢尧是真的高兴。

    谢尧自幼长在冷宫,下到地位卑微的太监宫女,上到宗族世家,无一不可以踩上他一脚。后来谢尧折磨人的其中一个手段,便是让那些曾欺侮过他的人去搜罗世间美酒。

    若是讨了他的喜欢,便可以活下来,若是让他不满意,当场便会被杀死。

    这些人为了活命,使劲浑身解数,甚至可以为了争夺同一坛酒,不择手段互相残杀。往往是酒还没献至谢尧面前,人先没了一半。

    再加上谢尧本就是阴晴不定的性子,心情好时不欲在殿上杀人,便当作收下了酒,多留那人些时日,之后再处置。

    大多数心情不好的时候,纵使是再价值千金的酒水也无济于事,所以最终真正能合他心意的,也寥寥无几。

    而那些美酒,最后往往都进了谢惊枝的宫殿。

    谢惊枝犹记得被禁于宫中孤立无援,又初初窥见谢尧本性的那段时日,几乎害怕谢尧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

    一想到那些酒是自死人手中得来的,恐惧的心绪翻涌,更谈不上什么品酒的兴致了。

    只是在没有浓云叆叇,天朗气清的夜晚,深空可以望见月亮的时候,谢尧便会亲自来她的宫殿,强行拉着她一同饮酒。

    心里即使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谢惊枝也无法拒绝,但又不敢真地多喝,生怕自己喝醉了说出什么惹怒谢尧的话来。往往手中端个杯盏做做样子,浑身僵硬地呆坐一晚上。

    两人本就话不投机,谢惊枝巴不得谢尧无视她。之后大抵谢尧也觉得无趣,两人便就这么相顾无言地坐着,一个自顾自喝酒,一个安静在旁看着。

    唯一的一次失控,是在谢惊枝又一次企图向外递消息,被禁卫军伤了的那天。

    肩膀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太医替她止血止到半夜,谢惊枝失血过多的一张脸惨白如纸,迫切地想要合眼歇息。

    谢尧却在这时候来了,挥手清退了宫殿中的人,面上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深邃的瞳色却要比那无星无月的深空还要幽沉几分。

    那晚没有月亮,谢惊枝身上的伤口疼痛难忍,就那么看着谢尧一杯杯地喝着酒。

    那根本不是正常人的喝法看得她心惊肉跳,脑中的一张弦紧绷到极致,压根儿琢磨不透谢尧想干什么,只能试探着将搁置在案上的糕点朝谢尧的方向推了推。

    注意到她的动静,谢尧手上的动作一顿,淡淡掀起眼帘望了她一眼。

    被那一眼盯得寒意横生,谢惊枝感觉到危险,下意识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却被起身前一刻蓦地被谢尧扣住。

    案几上的物件被尽数扫落,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扰了一室静谧。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谢尧禁在身下,谢惊枝整个人磕到桌案上,伤口疼得深吸了一口气。

    “很疼?”

    谢尧勾起一抹轻笑,仿佛被谢惊枝难受的表情取悦一般,“疼便受着。”

    像是未看见她身上霎时溢出来的鲜红似的,谢尧漫不经心地抬手抚过她失了血色的脸颊,最终停在她白皙纤弱的脖颈上。

    浓郁的酒香萦绕在四周,谢尧的眼底连一丝清明也无,只剩一片黑沉的压抑之色。

    谢惊枝是真的怕了,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战栗起来,连嗓音都发着颤:“三皇兄,你醉了。”

    说话间不自觉挣扎着想要脱离谢尧的桎梏。

    “就这么想逃?”谢尧轻而易举便卸掉了她的力道。

    感受到脖颈间倏然收紧的力道,谢惊枝不敢再动,耳侧传来谢尧饶有兴味的声音。

    “是不是只有将妉妉的腿打断,锁在宫殿里人也不见,才能让妉妉乖一点?”

    ……

    “妉妉。”

    骤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谢惊枝一时有些怔忪,神色间还透着方回过神来的茫然。

    “在想什么?”

    对上谢尧意味深长的眼神,谢惊枝猛地一个激灵,总算是回了魂。

    “我是在想……”谢惊枝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在谢尧指尖轻敲的酒盏上,心电急转间唇畔已然扬起一抹笑,“阿尧比起茶,好像更喜欢酒一些。”

    “妉妉如何能这般确定?”谢尧眼底的笑意有些淡,手间的酒盏轻晃,“就凭这个?”

    “不。”谢惊枝摇了摇头,“我第一次见阿尧饮酒,能感觉得到。”

    谢尧难得一怔。

    “也许这么形容不太适当。”面上恰到好处掠过一丝迟疑,谢惊枝缓缓道,“但总觉得,阿尧比方才开心了些。”

    其实这话谢惊枝说的并不算违心。

    今日并非她第一次见谢尧沾酒,但她方才的话,的确是前世初次见到时,她真实的感受。

    谢尧眼型狭长,喝到好喝的我酒时眼尾会不自觉翘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不似那些沽名钓誉之人故作一副高深的模样,也和他平常刻意伪装出来的假笑不同。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这时候的谢尧就像是一只被人投喂的小狐狸,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莫名软了下来。

    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谢惊枝抬眸,见谢尧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沉,心里登时打起鼓来。

    正琢磨着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是否太过了些,指不定谢尧被这么直白地戳穿会恼羞成怒,蓦地听见那句轻的几乎要听不见的“嗯。”,谢惊枝甚至未反应过来,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你方才,是不是应了一声?”谢惊枝轻眨了眨眼,不确定道。

    见谢惊枝一脸梦懵懂的神情,谢尧一时笑意更甚,眸中浮起一丝无奈,但还是顺着谢惊枝的话将方才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

    “嗯,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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