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秋礼伊始。

    帝携群臣百官至西郊行宫,登高祈福,朝拜天地。

    之后便是重阳秋宴。

    遍赏诸菊,笙歌玄乐,光影绰绰间觥筹交错,曲水流觞,可谓是极尽风雅之事。

    秋日的阳光要柔和不少,西郊行宫势高,林影间隐约还可以望见飞甍一角。

    帝辇未至,众官之间气氛尚算和乐。一片喧嚣之中,谢惊枝静望着不远处由枝干间拂落的泛黄枯叶,难得有些走神。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就是不知即将到来的,单单只是岁末的枯木朽株,还是人之行将就木。

    跟前浮水中的酒盏被人取出,谢惊枝抬眼,便见到笑得一脸灿烂的谢忱和被一同拉过来,神色无奈的谢为准。

    看谢忱将斟好的酒盏推至自己身前,谢惊枝下意识要伸手去接,便被谢为准拦下。

    谢为准微蹙着眉,略带责备地望向谢忱:“小五才多大,你就跟她递酒?真拿自己作有些个没分寸的世家子了?”

    这话说得另有所指。

    自那日小考过后,几人虽未曾再碰过面,谢惊枝却也是有所耳闻。谢忱平日里洁身自好,近一月来却不知怎么了,成日里和一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走在一起,纵情享乐不说,还被人撞见一同出入风月场所。

    本来江南治水过后朝中还一度传言谢忱有望被立为太子,这一月下来,漫天流言倒是不攻自破。

    旁人不清楚其中缘由,谢惊枝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赵家对谢忱这个唯一的嫡皇子有多重视自是不必说,单论傅程桑作为赵家养女这一点,她与谢忱之间便是绝无可能。

    当今皇后的位置能被赵扶月坐稳,自然不会是个什么手段都没有的平庸之辈。谢忱和傅程桑之间的端倪刚被发现,赵家替傅程桑说亲一事便被便提上了日程。

    赵扶月眼底容不下沙子,傅程桑的亲事哪里还落得到一个好夫家。谢忱和那些个世家公子沉溺声色,也无非是一种无声的警告罢了。

    “这就是用菊花酿的清酒,用来祛邪避灾的,不醉人。”谢忱自然听明白了谢为准的意思,却也没做回应,直接轻巧揭了过去。

    眼看着谢为准皱着眉还要再说什么,谢惊枝径直起身,举起酒盏打断道:“适逢重阳佳节,我便以此酒为敬。”

    “愿二位皇兄祛厄消灾,平安喜乐。”言罢谢惊枝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闻言站在谢惊枝跟前的二人皆是一愣,谢为准率先反应过来,抬手轻抚了抚谢惊枝的头,眉眼温和下来,语气也不自觉放软:“小五还是个小姑娘,这话理应由皇兄来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心意到了便好。”谢惊枝扬起唇角笑了笑。

    兄妹几人自那日小考过后还未曾有时间聚在一起闲聊过,谢惊枝三言两语将氛围缓和下来,外间的糟心事自然也就先被搁置了下来。

    喝酒也就一杯,谢惊枝其实才浅浅尝了个味道,谢忱也就一同拦着不让她再沾了。

    “小五,你一会儿和宁家二姑娘比试什么?”谢忱四处环视了一圈,凑近谢惊枝耳侧轻声询问道。

    颇为遗憾地盯着浮水中的酒盏,谢惊枝随口应道:“不知道,看宁绾自己的意思。”

    “输赢皆是小事,秋宴也就是图个热闹,小五心里不必有多余的负担。”谢为准给谢惊枝端了碟点心,温声宽慰了一句。

    “是啊是啊,输了也不打紧,大不了皇兄给你撑场子。”谢忱也应和道。

    余光看到谢忱面上的表情,谢惊枝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意中含着的幸灾乐祸要多一些。

    微眯了眯眼眸,谢惊枝笑得一脸无辜:“二皇兄还是顾念自己的好,今日世家小姐谁不是备了表演,保不齐哪家姑娘便要被父皇指给二皇兄了。”

    话音方落,谢忱的脸色果不其然沮丧了下去,憋了半晌,不甘地嘟囔了句:“皇兄还未曾婚配,哪里轮得上我。”

    闻言谢惊枝笑得一脸开怀,连谢为准也没忍住,眉眼染上笑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谢忱见傅程桑到了,率先离去。谢为准多坐了会儿,不断有官员上前来攀谈,多嘱咐了谢惊枝几句后也就起身去应付了。

    喧闹声远去,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这时再有杯盏飘过,谢惊枝却突然没了喝酒的兴致。抬眸望见不远处被众人环绕在中心的宁绾,轻勾了勾唇。

    她倒是不惊讶她要与宁绾在重阳秋宴上比试的事情被传出去,宁绾本也不是低调的性子。

    不经意回想起那日的暴雨,谢惊枝下意识去寻,很快便找到了那抹身影。

    谢尧一身鸦青杭绸直裰,腰间挂着一流苏莲纹玉佩,修长的指间端着一盏琉璃杯,眼睫微垂,面上神色极淡。

    他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将自己与周身的人群隔绝开。

    “三皇兄。”

    等谢惊枝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走到了谢尧身侧坐下。

    将一绣着雏菊的香囊拿出来放在案几上,对上谢尧疑惑的目光,谢惊枝笑了笑,解释道:“双九之日佩戴茱萸可祛恶气,除鬼魅。”

    “我倒是不知妉妉还信鬼神之说。”望了眼绣工拙劣的香囊,谢尧笑意盈盈地说了句。

    谢惊枝噎了一瞬,转而一本正经道:“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三皇兄也可将这当成一种祝愿。”

    说话间谢惊枝颇为心虚地望了那香囊一眼。

    前几日她见到云霜在绣香囊,顺嘴问了一句,得知云霜是准备重阳时将茱萸切碎放在香囊里给她戴着。

    她一听便起了兴致,跟着云霜学着绣了半日,想着云霜一番心意,她若是绣得好了也方便给她当个回礼。

    结果最后绣出来两个香囊成品天差地别,她这个若是放在街上免费赠送,指不定也不会有人要,谢惊枝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说这是给云霜的回礼,索性自己留着了。

    方才拿香囊时谢惊枝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没舍得将云霜绣的那个香囊拿出来。

    望见谢尧眼底调侃的笑意,谢惊枝愈看愈觉得像是轻嘲,默了一瞬,伸出手道:“这香囊的长相确实欠妥了些,三皇兄若是看不上眼,隔日我再……”

    挽尊的话还未说完,香囊便被谢尧拿起收入了袖中。谢惊枝一愣,听见谢尧清越的声线含笑道:“香囊很好看。”

    一边说谢尧一边替谢惊枝拿了盏清酒。

    眼前掠过方才谢为准二人拦着自己喝酒的架势,谢惊枝犹豫了一下,正想开口拒绝,便听见谢尧淡笑着说了句:“想喝便喝。”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谢惊枝心头浮起感慨。

    哪怕是前世,她与谢尧之间也难得有过这般融洽的时刻。

    “今日的比试,妉妉是想输还是想赢?”谢尧望着熙攘的人群,轻弯了弯眼眸。

    ……

    方涌上来的情绪被默默收了回去。

    潺潺雨声中的记忆瞬间苏醒,谢惊枝微微敛眸。

    那日谢尧说的每番话都像是意有所指。

    她急于想摆脱宁家控制,行为举止难免会和过去有所差别,谢尧能察觉出来,时间久了宁家自然也会有所察觉。

    指腹摩挲过酒盏,谢惊枝面上神情莫测。

    谢尧说无论她发现了什么秘密,都先当作无事发生的好。

    她知晓了自己并非是真正的五公主,所以想要一步步摆脱宁家的控制,不愿再作为一届傀儡去争权夺利。

    但倘若一切当真如同她设想的那样,自己最终成为了一步废棋,宁家又真的会任由她再坐在五公主这个位置上吗?

    她太过急躁了,以至于一直以来,她都将那场及笄宴当作前世作茧自缚的转机,但却忽视了关键所在。

    为什么是她?

    宁家为何要以她将宁绾置换出宫?若单只是想让宁家血脉坐上那个位置,宁绾与她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况且前世关于她身世的秘密突然被泄露一事本身便充满了疑点。

    而今谢尧这般提醒她,又是因何缘由?前世谢尧当真是因为那封密信才知晓了她并非是真正五公主的吗?

    谢惊枝原本的打算是借着重阳秋宴,她当众输给宁绾,之后不学无术的废物形象怎么着也能深入人心了。

    但眼下诸多疑虑未解,显然她不能真如她一开始所想的那样明目张胆地便输掉比试。

    她不能如此迅速地便让宁家意识到她不堪大用,与之相应的,这也并非她崭露头角的时机。

    心绪纷乱之际,谢惊枝沉沉叹了口气,重新对上谢尧含着笑意的目光,回答了方才他的问题:“若当真依我所想,那便是输赢皆不可取。”

    语罢谢惊枝面上划过一丝苦笑。

    原本她只要顺理成章输了比试便好了,但如今却要去追寻那压根儿便不可能的平局。

    可不就是输赢皆不可取,输赢也皆不由她。

    “既如此,那便如妉妉所愿。”

    听懂谢尧话中的含义,谢惊枝一愣,怔然望向谢尧。

    他像是应承了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小事一般,眸光沉静,面上的笑容温文尔雅。

    “作为香囊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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