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喧嚣之中,一道高声喝令透过重重人群传开:“陛下驾到——”

    随后一身着绣金龙纹玄服的身影便迎着一众宫妃与大臣走了进来。

    先帝英年早薨,谢执年少登基,当政数载也仍值盛年,不怒自威的气势浑然天成。

    众人齐齐恭敬行礼朝拜,谢执爽朗一笑,挥了挥手让众人起身。

    “今日重阳秋宴,旨在群臣同乐,众爱卿不必多礼。”

    听见久违又熟悉的声音,谢惊枝止不住地眼皮一跳。

    也不知道是她有意逃避还是谢执确实忙于朝政,这还是月余以来谢惊枝第一次正式见到谢执。

    眼前中气十足的帝王与她记忆中那个缠绵病榻、药石无医的人相差甚远。

    “小五。”

    周身气息一滞,谢惊枝停顿了半刻,很快走上前去,低眉敛目道:“父皇安。”

    “过来,让朕好生看看。”谢执朝谢惊枝招了招手,面上笑容温和。

    谢惊枝一抬头便触到了那道目光。

    她曾一度以为那眼神中含着的笑意是来自一位父亲对于子女的疼爱,如今却只能望见帝王眼底的疑心与审视。

    心下一片凛然,谢惊枝依然走上前去,笑靥娇艳,柔声道:“父皇近日政务繁忙,儿臣都不敢多去养心殿,生怕打搅了父皇。”

    “朕怎么听文华殿的先生说,小五最近功课还有的进步啊?”谢执语调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更像一种调侃。

    脸笑得有些发僵,谢惊枝腹诽道这时候倒是有闲心来装上慈父了,正要开口搪塞过去,身前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

    “陛下操劳国事,常常夤夜批复奏折,五殿下忧心陛下龙体,茶饭不思,这才懈怠了学业。”

    这理由未免也用得太清新脱俗了些,谢惊枝扯了扯嘴角,侧目便与宁铎一双沉静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今右丞,朝中权势不可谓不是一手遮天。

    风头两无的宁家家主,也是她名义上的舅舅。

    官大就是好,冠冕堂皇的瞎话也能说得这般坦荡。谢惊枝面上笑意不变,顺着宁铎的话接到:“父皇康健,才是国之幸事。”

    意味深长地扫了宁铎一眼,谢执笑了笑:“小五懂事了不少。”

    强忍着心中恶寒,谢惊枝微微敛眉,乖巧道:“课业上我还需向三皇兄请教才是。”

    像是不妨谢惊枝突然提起谢尧,谢执沉吟片刻,才将视线移向一直安静立在最外侧的那道身影上。

    “请父皇安。”谢尧并未走上前,隔着人群朝谢执行了一礼。

    “陛下,时辰将至。”

    谢尧话音方落,一直站在谢执身侧的皇后赵扶月便温声提醒道。谢执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上首落座。

    望着谢执离去的背影,谢惊枝轻皱了皱眉。原本她是想顺手卖谢尧一个人情的。

    之后宴席她的位置在前侧,没办法与谢尧坐在一处。

    惦记着谢尧先前应承的她与宁绾比试一事,谢惊枝想了想,稍落后半步,拉近与谢尧的距离,冲他招了招手。

    垂眸望了眼示意自己低头,神情严肃的少女,谢尧微微停顿片刻,到底俯身靠了过去。

    耳侧拂过的气息惹了一阵痒意,谢尧听见少女刻意放低的悦耳声线,一本正经地像是在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宫中御厨做的菊花糕特别好吃,每年只有这个时候才有,记得多吃几块。”

    -

    秋宴正式开始,谢惊枝百无聊赖地望着伴着弦乐踏歌起舞的娇俏舞姬,耳侧是赵扶月与谢执商议着给谢忱选妃的声音。

    “忱儿将至弱冠,宫外也早早建了府邸,身边也需要有个贴心的人替他操持府上大小事了,今日各世家的女公子皆备了才艺展示,陛下不妨替忱儿掌掌眼。”

    余光望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谢忱脸色不出意外地黑了下去,谢惊枝有一瞬间庆幸宁安妤因为称病留在宫中,未能伴驾随行,否则指不定这谈话对象会落在自己头上。

    近一年来朝中关于立储君的风声四起,谢执却次次四两拨千斤地将群臣的谏言挡了回去。

    宫内的皇子公主都尚且还未婚配,若谁能先人一步,那便能多拉拢一个世家。

    对赵扶月突然急着要给谢忱择妃的缘由心知肚明,谢惊枝不动声色环视了一圈。

    大皇子谢为准虽然德行出众又是长子,但母族却出身商贾之家,在朝堂上根基尚浅。赵家手握兵权忠心耿耿,谢忱又是皇后嫡出,看似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但偏生是个心软又极易冲动的性子。

    至于三皇子谢尧,只怕要不是旁人提醒,谢执都未必能想起来他这个儿子。

    而她那位四皇姐虽然背靠楚家,更是因幼时染过风寒后便身子孱弱,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偏好词赋山水,对政治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再论起她这个表面受尽偏爱的五公主,当年谢执借宁家稳定动荡局势,现下宁家手中的权势怕早就成了谢执的心头大患,表面虚与委蛇便算了,又怎么会轻易便让她来坐这个皇太女。

    六皇子与自己倒是年岁相当,母族却并不显赫,余下的皇子公主要么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要么就尚在襁褓。

    如此看来,这储君之位倒并非是谢执不想立,而是确实是无人可选。

    但要论希望最大的,还是要数谢忱才是。

    如果他不是执意要娶傅程桑的话。

    轻勾了勾唇角,谢惊枝静望着赵扶月端着一副贤良雅顺的模样,好似不经意一般向谢执建议道:“我看那齐家的大姑娘年龄与忱儿正相仿,又是个安静沉稳的性子,与忱儿站在一处也算得上般配。”

    齐家尚儒,一届翰林侍读桃李满天下。谢惊枝回想了一下,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如今司掌西南盐政的好似便是齐老先生交过的学生。

    赵扶月可真是打了个好算盘。

    个中弯弯绕绕谢惊枝能想明白,谢执多年精明,自然也一清二楚。

    他望了眼坐于下首的谢忱,和煦地询问了一句:“忱儿是该到成家的年纪了,可已有了心悦的姑娘?”

    心下一沉,谢惊枝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谢忱下一刻便站了起来,冲谢执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

    “儿臣的确心有所属。”

    宴上一曲方歇,乐师很快换了曲调。

    笙歌弦乐,气氛正酣,几人却是心思各异。

    沉吟片刻,谢执意味不明地问道:“不知是哪家姑娘?”

    闻言赵扶月的脸色倏然难看了下去。

    眼看着谢忱就要脱口而出,千钧一发之际,谢为准起身拦了谢忱一把,谢惊枝趁着这一刹的空隙道:“父皇!”

    “小五有什么事要说?”视线从谢忱身上移开,谢执偏过头望来。

    “我成日与二皇兄呆在一处,怎的也不见二皇兄与哪家姑娘走得近些?”谢惊枝弯了弯眼眸,笑得一脸无辜,“莫不是二皇兄私下暗恋哪家姑娘,还不曾与人言明过?”

    与谢忱对视一眼,谢惊枝微微摇了摇头。

    迅速反应过来,谢为准也附和道:“叙之若是真看上了哪家姑娘,也要先相处一番,日后父皇赐婚,也算是成全一段佳话。”

    “忱儿以为呢?”谢执看向谢忱,幽深的神色中带着审视。

    谢忱握了握拳,面上闪过不甘,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皇兄与小五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翻涌的暗潮被轻巧揭过,谢惊枝总算松缓了口气。

    宫廷乐团演罢,接着便是各世家年轻一辈展示。

    舞剑弹唱,吟诗作赋,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懒散地以手撑着下颔,谢惊枝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正巧宫人将新做好的菊花糕呈了上来,谢惊枝眸色微动,朝列席下方寻去。

    谢尧坐在末尾,未将丝毫注意力放在正展示着曼妙舞姿的世家姑娘身上,只垂眸静望着方端上来的菊花糕。

    瞥了眼斜对面列席下方一脸蓄势待发的宁绾,略略思索片刻,谢惊枝转身将候在自己不远处的云霜唤至身前,嘱咐她将自己这份糕点给谢尧送过去。

    离席片刻,回来时望见桌案上多出来的一份点心,谢尧眉梢微挑,抬眸便对上谢惊枝的视线。

    见他注意到自己,谢惊枝侧目朝宁绾的方向看了看,又飞速将目光移回来。

    暗示意味不要太明显。

    唇畔轻弯了弯,谢尧以筷箸拾起一块菊花糕,浅尝了一口。

    清甜不腻,入口即化,味道确实极好。

    紧盯着谢尧的神色变化,谢惊枝放了心。他应该是没忘承诺过的话。

    等到跳舞的人下了场,该展示的人也差不多展示完了,宁绾起身,冲谢执行了一礼:“陛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说吧,有何事?”方看了一众精彩绝伦的表演,谢执心情颇好地询问道。

    “一月前臣女与五殿下约定,要在今日……”

    一道悚然的惊叫声传来,蓦地打断了宁绾还未说完的话。

    众人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正要上菜的宫女不慎打翻了手中的托盘,汤汁洒了一地。

    只见那遍地碎瓷之中,赫然混杂着几根独属于人的惨白的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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