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多雨,方才在殿内还觉得闷热,这时候走出来,才感觉到丝丝冷意。

    冷风捎带起裙裾,谢惊枝望着眼前怒目圆睁的人,一时间只觉得稀奇。

    哪怕在她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宁绾也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谨遵礼法之人,周全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又何曾有过这般失态。

    “哎呦二小姐,赶紧将披风披上吧,这见天儿的,还没回府就该着凉了。”

    目光由宁绾身上移至她身后赶紧赶慢追过来的人身上,谢惊枝微扬了扬眉。

    只见来人大约四五十岁,臂上挂着件大氅,手上拎了把油纸伞,面容中透着无奈。一走近了,瞧见站在宁绾对面的谢惊枝与谢尧,像是将将认出来二人似的,懊恼地一拍脑门,很快又换上一副热情谄媚样。

    “瞧我这儿眼力见儿,近些年年纪上来了眼睛真是愈发不好使了,怎么没将五殿下与三殿下认出来。”章连实陪着笑,浑浊的眼底闪烁着精明,“老奴在这里给五殿下、三殿下陪不是了。”

    一番话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谢惊枝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话明面上是在给她和谢尧赔罪,实际上实在提醒宁绾,这到底是在宫中而非宁家,天大的事也不能失了分寸。

    “章管家日日操劳,到底也得顾念身子。”伸手不打笑脸人,谢惊枝似笑非笑地应了句,“不若我让母妃请太医院的人来替章管家瞧瞧眼睛。”

    “五殿下折煞老奴了。”章连实哪里敢应这话,赶忙推拒了回来,“这眼睛是老毛病了,哪里还敢劳烦懿妃娘娘。”

    这下宁绾也终于回味儿过来,不情不愿地给谢惊枝与谢尧见了礼。

    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袖,谢惊枝才明知故问道:“宁姑娘是特意等我?”

    “臣女是有些话想同五殿下说清楚。”说完这话,宁绾却没急着再开口,而是望了谢尧一眼。

    这是要赶人走的意思。

    这会儿章连实早已退到远处去了,谢尧接收到宁绾的眼神,柔和地笑了笑,抬步便要离开。

    谢惊枝眼疾手快地扯住了谢尧的衣袖。

    心下不免一阵腹诽。

    对着她时便是威胁加逼迫,那副伪装的皮囊说褪下便褪下。这会儿又没有旁人,宁绾给个眼神便说走就走,装什么装。

    “今日雨大,我又不曾带伞,只能与三皇兄一道回去。”谢惊枝一脸坦然,“宁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视线落在谢惊枝手中拎着的伞上,宁绾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丝毫没有睁眼说瞎话的觉悟,谢惊枝继续道:“宁姑娘若是觉得什么事实在难以启齿,还是憋在心里的好。”

    说罢拉着谢尧便要走。

    倒不是谢惊枝有意为难,只是她方才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实在没有想起来宁绾今日专程在下学后等她的缘由。

    虽然不觉得这压根儿便想不起来的回忆是多大的事,但看宁绾的样子,谢惊枝直觉她要说的也不会是什么让人舒心的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殿下留步。”

    伸手拦住谢惊枝的去路,宁绾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终归是咬着牙说出了口:“几日前殿下应承与我比试之时,言以此次傅女官考核为约。”

    嗯?

    “今日结果下来,殿下分明是故意为之。”宁绾直直望向谢惊枝,一脸认真,“若殿下不愿,大可直接拒绝,何故这般戏耍于我?”

    谢惊枝怔愣在原地。

    她什么时候应承过要与宁绾比试?

    模糊的片段总算在这时候浮上来,谢惊枝静了片刻,隐约记起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

    前世宁绾言要与她比试,她虽没过多在意,可到底依着心底的傲气当众应了下来。

    难怪方才文华殿内众人瞧她的神情都那么奇怪,谢惊枝有点头疼。

    这下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根本不将宁绾放在眼底,为了让她下不来台而故意弄砸小考的了。

    轻叹了口气,谢惊枝调整了下面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宁姑娘可曾想过我并非戏耍于你,而是真的实力如此?”

    谢惊枝冲宁绾行了一礼:“你赢了,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五殿下!”

    被宁绾陡然拔高的声调吼的一愣,谢惊枝诧异抬眸,便见到一双泛着红的眼睛。

    “你看不上我只是宁家一届庶女,觉得我成日缠着要与你比试心烦,大可领道旨意削去我伴读的身份,何苦这般折辱我?”

    “我没有这么想过。”谢惊枝几乎是下意识喃喃出声,“抱歉。”

    闻言宁绾一顿,没意料到“抱歉”二字有朝一日真会从谢惊枝口中说出,原本起伏的气焰霎时被浇灭了下去,眼底只剩下错愕。

    原本在一旁静观着这出好戏的谢尧听到这话也微微侧目,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唇角。

    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夹杂了过多不应有的情绪,谢惊枝猛地回过神来。

    “你我虽身份有别,但亦是血脉之亲,我如何也不会看不起你。”谢惊枝淡淡接过这一茬。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宁绾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再说什么,僵立在原地。

    抬眸望了眼顺着屋檐落下来的雨滴,谢惊枝心念一动。

    既是要比试,倒不如比得大些。

    毕竟凡事越大才越有噱头。

    “若宁姑娘当真想与我论个输赢,一月之后的重阳秋宴,倒是个好机会。”

    对上宁绾怔忡的视线,谢惊枝弯了弯眼眸。

    “皇族百官之前,不论文武,想比什么任宁姑娘挑选,如何?”

    -

    静望着章连实携着宁绾远去的身影,谢惊枝眸色冷了下来。

    入宫伴读接送这等小事也要由掌管宁府事务多年的管家亲自前来,宁绾这些年来在宁家倒是颇受宠爱。

    大概只有谢惊枝自己清楚,方才那声下意识的抱歉是出于何种缘由。

    她代替宁绾成为五公主这件事,谢惊枝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愧疚。

    这并非她所愿,若是未来宁绾知道了真相而有所怨怼,对象也应该是宁家。

    再者她这些年来在宫中的生活离诚心如意差上万里,要真论起来,宁绾在宁家的处境比之她要肆意上万倍。

    道歉是言不由衷,那一声抱歉,只是谢惊枝有一刹那同病相怜的可悲罢了。

    无论是大熙的五公主还是宁家的庶女,在权力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看着远处的飞甍没有转头,谢惊枝声音染上无奈:“三皇兄想笑便笑,憋了这么久,不辛苦吗?”

    谢尧也没客气,当真轻笑了一声,随后修长的手指自然触上谢惊枝还握在手中的伞柄。

    朝谢尧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谢惊枝有些疑惑,但还是顺着谢尧的动作放了手。

    被谢惊枝潜意识的行为取悦,谢尧眼底浮起细碎的笑意,将油纸伞撑开。

    “不是妉妉说因着我带了伞,才要同我一道回去?”

    ……

    一路行至流云殿,谢惊枝扫了眼已经被修好的殿门,瞧着外间的雨势小了些,不欲多做停留,直接伸手问谢尧要伞。

    慢条斯理地收了伞,谢尧却没急着递给谢惊枝。

    “重阳秋宴比试,妉妉直接将选择权交给了宁家小姐,可有想过后果?”

    谢惊枝顿了顿,回答道:“无非是挑选她擅长之物。”

    水珠顺着伞尖淌了一地,谢尧垂眸,看到谢惊枝被水浸湿的裙摆。

    方才两人同撑一把伞,难免会被雨淋到。

    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望见谢惊枝肩膀处颜色微深的衣衫,谢尧眸光黯了黯。

    抬手抚上谢惊枝因沾了雨水而黏在面颊上的发丝,谢尧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王侯将相,世家百官,无论输赢皆会扬名,不过好坏之分。”谢尧语调幽沉,“不知妉妉是想输,还是想赢?”

    浑身几不可察地一僵,谢惊枝轻扯了扯嘴角:“最终事实如何,不会依我所想而改变。”

    面上笑意不变,退后一步拉开与谢惊枝的距离,谢尧转身踏入殿内,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件衣氅。

    任由谢尧替自己披上,谢惊枝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

    谢惊枝微微抬眸,瞧见谢尧微敛的眼睫,在睑下形成一片阴影。

    “妉妉可还记得,我说过,只有有用之人才会有价值。”低头替谢惊枝整理着衣氅前的丝带,谢尧漫不经心道,“这个道理不止于我,于旁人也是如此。”

    谢尧温润的语调好似在谈论盛夏多变的天气,谢惊枝却听得心头一跳。

    “妉妉近日的变化着实是大了些。”谢尧微眯了眯眸,像是在回想一般,“是从哪一日开始的呢?”

    唇角笑意渐深,谢尧恍然大悟一般:“是从青鹤楼外,妉妉误闯入我车架那一日。”

    克制住想颤抖的身体,谢惊枝面无表情望着笑意盎然的谢尧。

    “这世上每个秘密都有适合揭开的时机。”抬手理了理谢惊枝微乱的鬓发,谢尧声调沉缓。

    “无论妉妉知晓了什么,在时机未至之前,还是当作无事发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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