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常年无人打理,庭内杂木丛生。铺成的砖石路上长满了苔藓,四下泛着青色。

    一路走进来,谢惊枝神色愈发复杂。

    陈儒言溘然身死又牵涉宁家,大理寺连尸都不验便算了,更是直接将人拉来了义庄。

    为臣数载,陈儒言在国子监也曾教授不少学生,虽未曾娶妻无后,但也不至于死后无人安葬。

    如今落得这般凄凉的境地,未免让人唏嘘。

    思绪稍稍飘远,谢惊枝一时未察脚下,不慎一滑,蓦地被一双指骨修长的手扶住。

    “留神。”

    抬眸对上一脸平静的谢尧,谢惊枝微微一怔:“多谢殿下。”

    “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劳殿下挂心,已然无碍。”

    昨夜谢惊枝便差人看过,虽是伤筋动骨,但能留在辨言堂的大夫大都医术过人,药敷过后疼痛缓解,她缓步行走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推开屋前掩着的木门,空气中潮腐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偌大的堂屋内未燃一烛,窗牖紧闭,借着外间涌进来的光亮,看清堂前呈置的棺椁,谢惊枝不由皱了皱眉。

    谢尧倒是神色淡然,步伐未停,走到棺椁前,直接伸手掀开了棺盖。

    看清棺内的人,谢尧轻勾了勾唇角,那笑容却缺乏意味:“确是陈司业。”

    为了让尸身存放的更久,义庄内的温度比外间要低了不少,谢惊枝方进入屋内便察觉到一股寒意,不自觉颤了颤。

    不着痕迹看了谢惊枝一眼,谢尧道:“我去看看屋内有没有灯烛。”

    缓缓走近棺椁,谢惊枝默默看了眼背身走远的谢尧,垂眸对上陈儒言的尸身。

    三日过去,整具尸体已经开始微微变色。

    深吸了一口气,谢惊枝抬手伸进棺内,微触上陈儒言的手背。

    凉意渗入肌肤自指尖传来,入目景象陡然变化。

    依旧是青鹤楼内陈儒言的房间,谢惊枝再次看着来人以绫布勒上陈儒言的脖颈。

    任凭陈儒言如何挣扎,那人始终半垂着头,全程未置一言。眼看着陈儒言挣扎的动作愈发微弱,谢惊枝有些着急的变幻角度,却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相貌。

    覆盖的斗篷之下,只余那一角微扬的衣袂。谢惊枝定睛望去,再次看见了被绣在那处的玄花暗纹。

    她正想仔细辨认,却忽听见陈儒言微弱的声音。

    “青鹤……”

    青鹤?

    这是什么意思?青鹤楼?

    谢惊枝抬头,只见此刻陈儒言的瞳孔已然涣散,双手缓缓垂下,却依然不停地喃喃着那两个字。

    “青鹤、青鹤……”

    眼前突然一暗,下一刻,谢惊枝只觉一双温热的手掌覆上自己的眼睛。

    青鹤楼内的景象如烟雾一般缓缓散去,轻眨了眨眼,谢惊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怔愣之际,耳边传来一阵短促的轻笑。

    “害怕了?”

    下意识后退一步,谢惊枝被骤亮的光线晃得微眯了眯眼。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回过神时,谢尧已自然将手放下。

    堂内四周的灯烛被点燃,谢惊枝抬头便对上谢尧饶有兴味的眼神。

    “你方才在做什么?”

    将还放在棺内的手收回来,谢惊枝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扫了眼陈儒言的尸身,一本正经道:“自然是验尸。”

    像是被勾起了兴趣,谢尧眉眼都染上几分真挚的笑意:“那方姑娘可有什么收获?”

    乍听见“方姑娘”三个字,谢惊枝嘴角抽了抽,话出口是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殿下还是直接叫我沉妉吧。”

    未错过谢尧眸中闪过一丝揶揄,谢惊枝面不改色。

    “殿下请看这一处。”

    随即抬手指了指陈儒言的脖颈:“陈司业面色青紫、肿胀,脖颈处虽有勒痕,但颜色深且一致。”

    闻言谢尧眉梢轻扬,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微微停顿半刻,谢惊枝沉声道:“如若陈司业当真是自缢而亡,这道痕迹理应从着力处颜色由深逐渐变浅才是。”

    眼前闪过那人将绫布缠绕上陈儒言时的动作。

    “最重要的是,真自缢而亡之人,被缚之处痕迹至多交至左右耳,但陈司业的缚痕,却整整环绕了脖颈一圈。”

    “足以得见,陈司业并非自缢而亡,而是被人谋害至死。”谢尧缓缓接了一句。

    早已通过重见案发之景知晓了陈儒言是被他人谋害,如今当真得到了旁人的认同,谢惊枝却谈不上有多畅快。

    被人谋害,尸身上的痕迹如此明显,却因为一封莫名出现的遗书,所有人便默认了陈儒言当真妄图以死明志撬动宁家。

    大理寺更是想要随意找出一个所谓的真凶便倥偬结案。

    谢惊枝面上浮起一抹嘲讽,难怪卫胥昨夜会差人来辨言堂传话。

    “沉妉,你只有三日。三日过后,你便是谋害当朝国子司业的凶手。”

    验尸与否根本不重要,因为陈儒言的死压根儿就无关紧要,只要找到一个所谓的凶手,证明百官手里的遗书是伪作便可以了。

    “沉姑娘本事不浅。”谢尧温和笑道。

    他语间并未有嘲弄之意,谢惊枝却没忍住扯出一丝讥笑:“如此拙劣的手段,是我班门弄斧了。”

    “既然确定了陈司业是为人所害,你应当高兴才是,毕竟这凶手的名头,落不到你头上了。”

    无言半晌,谢惊枝轻叹口气。

    “因为真相并不重要。”

    追根究底,于所有人来说,死的只是一届无足轻重的国子司业而已。

    眸色微动,谢尧轻慢地笑了一声,抬手关上了陈儒言的冠盖。

    “真相于旁人重不重要我不清楚,只是于沉姑娘和我而言,大抵还是重要的。”

    谢惊枝一愣,抬眸对上谢尧含着三分笑意的眉眼。

    下一刻,谢尧一脸真诚,连带着温和的语调也染上几分真心:“毕竟,我好歹单了个案督办的虚衔,若是找不出真凶,日后出门,宫内的玉佩怕是要不够当了。”

    “……”

    -

    直到前往青鹤楼的路上,谢惊枝才猛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确定陈儒言并非自缢,谢尧说的是凶手的名头落不到她头上了。也就是说谢尧从头至尾没有认为过自己是凶手。

    那日她恰好出现在青鹤楼的案发现场,大理寺捉拿自己,也是因为无论如何看来,她都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殿下为何认为我并非真凶?”

    谢尧笑得一脸无害:“我何时说过未曾怀疑过你是凶手?”

    “……那殿下何故说凶手的名头落不到我头上了?”

    车辇内燃着香炉,谢尧漫不经心以香箸拨弄,丝缕般的轻烟便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如雾般的白烟将他的神色衬得晦暗不明。

    “沉姑娘那日为何会出现在陈司业的房间中?”

    “那日我受人相邀,本是商谈那人申诉之事,未曾想走错了房间。”谢惊枝一脸坦然。

    淡淡点了点头,谢尧没有过多的表情,让人窥不出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少顷,谢尧抬头看向谢惊枝,眼眸弯成一道好看的月牙:“我怀疑沉姑娘,沉姑娘自然也可以怀疑我。”

    ……

    我是怀疑你。

    但我没那个胆子朝你开口。

    静看着谢惊枝面色几经变幻,谢尧笑意渐深:“沉姑娘若是想要审问我,我自当知无不言。”

    这等冠冕堂皇的话谢惊枝自然没打算信,觉得谢尧的神色愈发危险,她果断开口:“殿下一看便是尊师重道之人,就算有人想要污蔑殿下,我自然也是相信殿下的。”

    努力让自己面上的笑容显得真挚,谢惊枝只觉得脸都要僵了,心道自己到底是有多罪孽深重,上辈子就算是被谢尧软禁在宫中,也未曾这般狗腿过。

    好在谢尧并未再多深究这个话题,转身拿过一本蓝绫布封皮书册递给谢惊枝。

    将书册打开,谢惊枝着实怔愣了一瞬。

    书页上详细撰写着陈儒言生平几何,甚至连所交好友与日常爱好也十分详尽。

    “殿下这是?”

    谢尧平静道:“凶手杀人,定是有所图谋,不妨从生平查起。”

    快速一页页浏览过去,谢惊枝看到一个名字后,目露惊讶:“徐侍郎竟是陈司业的养子?”

    徐越则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一举中了探花后进入户部,现今官至户部侍郎,前途无量。

    朝中官册只是记载徐越则家境贫寒,幼失双亲,未想到其与陈儒言还有这层关系。

    “真要按师门来论,徐越则还算得上我的师兄。”谢尧懒懒应了一句,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对师兄二字不置可否,谢惊枝掠过书册上的一句话,微微一顿。

    “徐越则年幼失怙,后为陈儒言收留,二人相依为命数载,可称父子情深。”

    马车很快在青鹤楼前停下。

    谢惊枝走下车,看了眼仍然繁华熙攘的巍峨高楼,耳侧拂过陈儒言死前的轻喃。

    那一句青鹤,到底是什么意思?

    瞧见青鹤楼前立着的青年,谢惊枝收敛了思绪。青年一袭青衫,眉眼俊朗儒雅,只是面色苍白,眼下憔悴,俨然一副多时未歇的模样。

    几不可察的挑了挑眉,谢惊枝不动声色将来人打量一番。此人正是方才谈论过的徐越则。

    徐越则注意到和谢惊枝一同走下马车的谢尧,黯淡的脸上勉强称起一丝笑意。朝二人微微颔了颔首。

    “三殿下。”

    唇角微扬,谢尧面上笑得疏朗:“清和师兄。”

    “清和”二字一出,谢惊枝瞳孔骤缩,脑中猛然炸过一道惊雷。

    青鹤。

    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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