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怨声逐渐变得凶狠无比,女纸人不停重复“杀了你”三个字。

    谢婉儿蹲下身,朝贺之淮勾勾手:“这东西怕是带不回去了,上报货物破损,你看行吗?”

    贺之淮弯腰蹙眉。

    这么大个事儿,她竟一心只想销账。

    谢婉儿不解他的表情:“不行?”

    “行。”

    谢婉儿手指楼梯:“那就走。”

    “不管那个纸人了?”

    “手都泡烂了,搬回去也没办法卖啊。”

    好吧。

    谢婉儿推着他的腹部,压着嗓说:“今晚一过,纸人被水洇坏,她自己就走了。你甭管她,咱悄咪咪的走。”

    贺之淮的思绪还停留在纸人的那句话里,她要杀谁?她又是谁?

    心念起,贺之淮无意识撩眼,朝河边方向看过去。

    谢婉儿边推边低声念叨:“反正都出来了,不如你请我吃个宵夜吧,这折腾一晚也挺累的。”

    男人推不动,腹部肌肉倏尔变硬。

    她抬眸,见逆着昏黄路灯的贺之淮脸色泛白,薄唇轻微颤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泛着点点白光,目视前方。

    男人睫毛颤了颤,瞳仁微缩。

    谢婉儿这时意识到背后女人的声音,消失了。

    耳廓只剩猎猎风声。

    深夜料峭的风扑打在背后,顺着扩张的毛孔进入身体。

    谢婉儿悠悠侧头,视线往后去。

    阶梯最下方的蒲草间露出一张纸脸,在暮色中白得瘆人。

    颧骨两团红,殷红色的唇在夜色中难辨似笑未笑的弧度,仿佛错觉一般。

    纸人发现他们了。

    谢婉儿拍打在贺之淮身上:“愣着干什么,你赶紧跑啊。”

    贺之淮迈腿,第三个台阶还没站稳,纸人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借着风势,堪堪逼到谢婉儿面前。

    谢婉儿下意识往后退,眸光注视她的双脚,被水濡湿,走起来速度快,但像个跛子。

    她身后还跟着那个被摁水里,脸、上半身都被泡烂的红衣纸人。

    风吹着他残破的身躯,摇摇晃晃的,活像个僵尸。

    贺之淮见谢婉儿不打算跑,回头拉她。

    却见她在兜里掏着什么。

    她说:“我还怕了这两个纸糊的鬼不成。”

    说着,她从牛仔裤的兜里拿出一把防风打火机,一摁,一簇蓝色火焰呼呼燃了起来。

    谢婉儿把打火机往前一放:“再过来,点了你俩。”

    女纸人显然是怕了,往后退了退。

    谢婉儿嗤笑:“来我店里,偷我的纸人,我没找你俩算账就好了,你们还敢过来找我,怎么看我们一男一女,觉得这个身体更合适?”

    纸人没说话,似犹豫。

    谢婉儿收了打火机,又在她眼前晃晃:“该投胎就去投胎,甭在这瞎溜达。”

    说罢,谢婉儿转身,说:“走。”

    贺之淮看了眼两个站立不动的纸人,跟上谢婉儿。

    车停在马路对面,行至马路中央,贺之淮解锁汽车。

    正要上前拉车门,他鬼使神差回头,想看看纸人走没走。

    一回头,见两个纸人在路边的一棵树下,一前一后的站着。

    树影遮挡住昏黄路灯,两人白皙的脸愈发吓人。

    贺之淮喊:“婉儿。”

    谢婉儿站在车尾:“干嘛?”

    贺之淮抬下颚,示意她看树下:“他们好像不肯走。”

    谢婉儿侧头,哟呵,赖上她了是吧。

    “你俩有完没完?偷我纸人,大半夜来玩水,害我丢了商品,还要讹上我是吧。”

    “我死了 ”女纸人的脸被风刮坏了,下巴掉了一片下来,一张一合显得十分怪异。

    “我知道你死了。”谢婉儿斜靠在车尾:“死了就去投胎嘛。”

    “我、的、身、体。”女人说话费力,顿了下才说:“要、身、体。”

    她见多不怪了,问:“你的身体怎么了?”

    “杀了他,杀了他。”一道愤恨的声音响起。

    谢婉儿蹙眉:“你背后那个男纸人把你身体偷了?”

    “是他,是他!”

    侧头去看,借着透过树隙照入的微弱灯光,能看清男纸人比她矮了一截,应该是里面的竹撑断裂了。他半垂着头,喉咙里发出粗噶的低喘声。

    都被“虐待”成这样了,男纸人还跟着她,谢婉儿不解。

    她说:“他已经死了,不能杀了。”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女人重复念叨。

    谢婉儿摆手:“我没那个本事,你找别人的吧。”

    她觉得女人神经不正常,至少是轻微不正常。

    这个鬼也是,人家都要杀他了,他也不跑。

    谢婉儿怔了下,难不成是他跑不了?

    这闲事到底管不管,谢婉儿在玻璃窗上依次敲打手指,到小拇指,手顿住。

    “要不,我帮你报警?”

    贺之淮侧目。

    看来她又想管了。

    女纸人忽然问:“走阴人、你、不、是走阴人!”

    “走什么阴人呐。”谢婉儿摆手:“我就是个打工人。”

    既听她如此说,女纸人不再纠缠,拖着一瘸一拐的残破躯体,朝左侧的桥洞下走。

    男纸人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洞下风大,吹落两个纸人身上的白纸,露出里面的竹条,像是白骨。

    谢婉儿若有所思目送它们离开。贺之淮静静等她收回视线,才问:“走阴人是什么?”

    “拥有特殊体质,能通灵、见鬼、下阴间的人。”谢婉儿解释说。

    上车系好安全带,大概是记挂这女纸人的话,她不怎么饿了。

    看着前方发愣。

    回程路上,贺之淮没与她搭话。说起来在深夜河边见到一对拼死要溺死一方的纸人,后知后觉的,背后有些发凉。

    贺之淮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一眼车后排,生怕有‘人’跟着。

    直到快到四合院,他才喊了声:“婉儿。”

    “嗯?”谢婉儿侧头凝眸看他。

    “他们就一直在纸人身上?”他想,若是这样,两个纸人在街上游荡,会被监控拍下吧。

    “不会,纸人彻底破损,他们就附不上去了,白天他们也无法在日头下行走,必须找个阴暗的地方躲着。”谢婉儿说。

    默了两秒,她问:“你挺关心他俩?”

    “你难道不好奇?”贺之淮反问。

    “不怎么好奇。”谢婉儿身子朝贺之淮偏了些许:“好奇太多了不好。”

    “那如果,他们又来呢?”贺之淮问。

    又来

    谢婉儿默了。

    -

    隔天去开门,被贺之淮说中,那两个纸人又找上门了。

    谢婉儿拉开卷帘门,垂眸就见地上出现许多泥点子,她下班都是提前十分钟打扫卫生,把地拖得干干净净的才走的。

    顿时怒气上来,顺着泥点走到小库房,把门打开。

    光落进去,两个纸人在他们原本的地方静静躺着。

    谢婉儿倚着门框,眼睛眯起来:“外面待不下去,又回来了?”

    “帮我、帮我。”

    女纸人开口,谢婉儿扫了他俩一眼,去把椅子拖过来坐下,问:“既然你在我店上,那咱就聊聊。”

    “阿宁、阿宁。”女人重复这说。

    谢婉儿蹙眉:“你叫阿宁?”

    “知青、知青。”

    知青。

    谢婉儿百度了一下:“哦,你是个读书人。去下乡的时候出事了?”

    “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

    谢婉儿撇头:“你去下乡,然后走不了了?有人把你囚禁起来,把你害了?”

    “他、他、他。”

    瞳孔移到旁边不会说话的男纸人身上:“不应该吧,他害了你还跟着你?”

    “杀了他、杀”

    眼看她又要重复,谢婉儿打断她。

    “从纸人身上下来,我和你用别的方式沟通,不然就你这说话的费劲程度,今天都未必能解释清楚。”

    音落,纸人身子往下滑动。

    应该是出来了。

    谢婉儿闭上眼,一股子泛着草木腥臭的味道扑鼻,眼皮轻跳。

    须臾,面积不大的空间被这股味道填满,臭气熏天,似还有蚊虫苍蝇在耳边盘旋。

    接着眼前不断有画面呈现出来。

    校园、汽车、一条满是黄沙的路,土屋、日历、还有一个头上缠满深蓝色布条,包成一顶帽子样式的耄耋老妇。

    老人皮肤表面凸起骨骼、筋脉,瘦得皮包骨,可她力气却大得惊人,手起刀落,一块柴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不多时,耳廓传来烧柴的爆裂声。伴随着白雾与浓浓炊烟味,有人吆喝:“快上桌,给阿宁倒杯茶,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惯我们这乡下的饭。”

    碗碟碰撞、落筷、谈笑声不断。

    谢婉儿看见一张直径约莫一米五的圆桌周围坐满人。

    正对的视线,是扎着两个马尾辫,穿着白色荷叶花边领的女生。

    听那回应“谢谢”的声音,正是阿宁。

    谢婉儿想同她对话,偏被带进了记忆里。

    饭吃到一半,阿宁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一开始的土腥味又出现了。

    但不同于之前,这次她是旁观者,看着一行人从一间泥黄色土屋里出来,阿宁被几个粗汉抬着离开院内。

    此时天已黑,后面一人拿着老式铝手电照明。

    到一泥潭处,前方的人在塘边插香、烧纸。

    那个老妇人在最前方,拿着粗糙黄纸洒落漫天,如散雪般落到塘里。

    接着,她身后的几人四五十岁的中年粗汉把阿宁给丢进泥潭。

    谢婉儿心中一紧,指甲掐在掌心。

    女孩未曾挣扎一下,不知是死是活的状态,沉入塘里。

    泥水粘稠浑浊,漾开的涟漪不久便平静下来。

    这不是杀人嘛!

    谢婉儿睁开眼,眼前只有两个纸人。

    看不出是否被灵体附着。

    “又看到什么了?”

    谢婉儿惊得又一颤,寻声侧目。

    贺之淮像个幽灵一样站她旁边。

    “她被人杀了,是很多人一起做的。”谢婉儿说完,问:“你怎么来了?”

    贺之淮拎起手中打包的饭菜:“来给你送饭,打你电话没接。”

    谢婉儿看一眼时间。

    九点半开门,现在十一点四十分。

    她这次入定的时间挺长。

    谢婉儿看着掌心指甲印,让贺之淮先把饭菜放好,她得问问阿宁。

    关上库房门,谢婉儿没开灯。

    房间只有门缝透进来的一丝光,落在女纸人脚下。

    谢婉儿闭着眼睛,感受她的存在。

    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身体、身体、我的身体。”

    谢婉儿想了想,问:“你的身体被他们丢到了泥塘里,你想让我帮你把它捞出来?”

    “妈妈、妈妈。”

    “你想让你妈去捞?”

    “嗯、嗯、身体、找身体。”

    谢婉儿问:“你去托梦就好了嘛。”

    “不、不。”阿宁焦急的声音响起,谢婉儿接过话:“不能托梦?”

    “那电话有么?地址有么?”

    阿宁更急了:“没、没、杀了他。”

    看来真是有些神志不清。

    谢婉儿舒口气:“行了知道了,你等着。等晚上,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托个梦,但鬼。”她抬手指纸人:“我没办法帮你杀,只能让阴差来带你们走。”

    不等阿宁继续磕磕巴巴地说话,她睁开眼,把门锁上,出门吃饭。

    丧葬店压根儿没生意。

    一顿午饭无人打搅,贺之淮问她纸人怎么回来了,她便把所有看到的都说了。

    贺之淮看了眼仓库:“你有办法帮她托梦?那还不如帮她报警。”

    “报什么警,我看到那个破破烂烂的日历了,过了四十多年,那些人看样子少说四五十岁,可能早死了。”谢婉儿说:“而且跟着她的大概就是主谋,那个老太婆。”

    贺之淮又问:“他们为什么要把她沉塘?”

    “我看见她手上有根红绳,插的烛也是红烛,看样子应该是配阴婚。”谢婉儿摩挲指尖:“阿宁大概是下乡的知青,被这户人盯上了,找了个合适时机,把她沉塘了。一般来说配阴婚也需要仪式,看他们那么匆忙,只撒了开路钱,估计是怕被其他知青发现。”

    贺之淮若有所思:“按你说,四十多年,也可能还有人活着。”

    “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了。”谢婉儿起身去门外丢垃圾,进屋说:“我只要帮她托梦给父母,如果她父母信了,在那个位置找到她的尸骨,要不要报警就是他们的事了。”

    谢婉儿不似从前那般冲动,大概也懂得阳间的规矩了,手肘靠在桌子上,看着贺之淮说:“先不说那些记忆路线是在阿宁脑海里,就说如果我去报警,不被当成神经病,找出尸骨也会被当成异类。”

    贺之淮对上她的眸子:“也对,一开始我也觉得你是神经病。”

    谢婉儿嘁了声,翻白眼:“你好意思,要不是我,你保不齐早被你二爷害死了。”

    贺之淮不反驳她的话。

    近一月的相处,亲眼见过无常,见过纸人说话,他对谢婉儿的话信了九分。

    唯一不信,是谢婉儿说:他会赖着她,要和她一起睡觉。

    可看自己如今的行为,让她去四合院住,只要得空中午就来给她送饭,有时候还问她下班要不要来接她这些事,他隐隐觉得,说不定自己还真干出这档子事了。

    贺之淮伸手,食指放在谢婉儿额心,将她往后一推:“嗯,多谢了救命恩人。”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谢婉儿嘟囔着坐回椅子上,发愁:“这店里没生意,可怎么办呐。”

    贺之淮低笑。

    他还以为女生是担心无法让阿宁去托梦,在她的描述里,写下的故事里,她为了积德,遇事必上。

    “没生意就没生意吧。”贺之淮说:“反正照你之前的故事来看,开这店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试一试产品是否好卖。”

    “你倒是轻描淡写的。”谢婉儿瞥他一眼:“我可要挣工资,还要积德呢。”

    说到积德,贺之淮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走阴人有危险吗?”

    “当然有危险。”谢婉儿说:“不过地府有人的话,就完全不担心。”

    等等

    谢婉儿诧异回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贺之淮:“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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