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敞早早起来进宫聆诏,时玥筝在家用着早膳,心底对他着实有几分佩服。

    她若昨日未休息好,翌日一准会昏昏沉沉。要么睡个回笼觉,要么晚间便得早睡,否则一整日都头晕恶心。

    年纪轻轻,就开始感觉疲倦。

    不似江敞,枕戈待旦几日,好不容易回了家,还被夫人罚去睡茶几。翌日临朝,依旧精神矍铄。

    禁不住感叹,成大事者,先得有个好身体。熬死了别人,剩者为王。

    此时,江敞立于朝堂,听着守城将士来报:

    “君上,戎狄已先下我两座城池,晚些只怕要打到咸阳城,兵临天下了。”

    丞相一向是主战派,此刻竟意外一言不发。

    太子太傅指望不上他,自是不能坐以待毙,拱手行礼道:

    “君上,朝中并非无可用之人。没了张屠夫,就吃带毛猪了不成?”

    “那太傅,您能领兵出征么?”时知节难得缓缓开了口。

    不为着忠君报国,话里话外都透着窝囊。

    太傅后知后觉,丞相虽为文官,却是一直有气节有骨气,眼下陡然息事宁人,不单是为着引太子入瓮,还为着出周家那口恶气。

    攻无不克的将军府陨落,死的死、逃的逃,时知节现在就是要静静看着,君王又作何打算。

    “若戎狄真杀进咸阳宫里来,我愿身先士卒,与君王共死生,绝不背信弃义、予戎狄摇尾乞怜;也不弃城逃脱,苟且偷生。”慷慨陈词过后,又带着威胁,劝了两句:

    “相国一向识大体顾大局,堪称我等表率,这回怎么还因公废私了?你不就是对周家倾覆有气,等着看君王和我等的笑话?我知你与周老将军是世交,可周将军病逝,人难跟天争,气数已尽,你把这笔账算在谁头上了?”

    “是啊。做臣子的,更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算太傅所言极是,国亡了,又哪儿来的家?”太子不忍老师为自己孤军奋战,遂是开口,与太傅站在了一起。

    “还是说,我相国早已与戎狄商洽好,破城之后,有更好的出路啊?左右在我大覃做相国也是做,去戎狄做相国也是做。我甚至怀疑,周家私通戎狄,是不是也有时家的份儿。”

    “太子慎言。即便太傅真有赤胆忠心,可也得拿出实际策略才行。哪怕沈太傅愿意死在君上前面,任由戎狄踏着他尸首过去,可也不代表君上能安然无恙。太傅肉体凡胎,又不是固若金汤,也降不下天兵天将。”咸阳令唐守清向前迈出两步,先行了礼,才继续道:

    “相国若真有外心,也不必死谏了。直接随波逐流,跟大家一起争着表忠心了。若是单凭口舌,谁忠心表得好,戎狄就能退兵。那臣愿一年不吃不喝,就坐在此处,不重样的反复表忠心。”

    谁不知唐守清从前为相府中庶子,有大才,又写的妙手文章,若真拼口才,那确说不过他。

    此言一出,其他朝臣立刻议论起来。

    “唐守清,你此话何意?可是咒我君父去死?”太子上纲上线,近前逼问道。

    “来人,把咸阳令给我拿下,严刑拷打,看他是不是诅咒君王。”

    “大覃律法哪一条写着不容许人说话?暂且不说咸阳令并无此意,我至今未发觉谁被咒死了。若诅咒有用,咱们不若一直在此诅咒戎狄。”时克然瞄了太子一眼,悠悠道:

    “上回周家少将军进了诏狱,就是太子授意严刑拷打的吧?拷问出什么了?周文泰到死也没招供半句。这回再去严刑拷打咸阳令,依旧拷问不出什么来,太子还准备让司寇编纂口供吗?”

    “是啊。公父尚在,且好好的,还无需太子监国,兄长怎可越俎代庖,迫不及待地发号施令?”江敞隔岸观火了半晌,不能坐山观虎斗,已是缓缓开了口:

    “幸好内史没听,不然是听兄长的,还是听公父的?不过即便是快活快活嘴,兄长以后还需谨言慎行,因为君无戏言。万一旁人当真了,岂不是又冤枉一无故忠臣?这是在朝堂,不是在太子府。”

    太子怎么也没想到,小小庶子,还教训起自己来了。

    一时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咬牙切齿。

    倒是太傅,不想让他树敌太多,白落得个兄弟阋墙的名声。

    盼着他沉稳,却发现本性难移。

    只得替他周全着:“是。多谢仲公子提点。”

    君王听着朝内争执,也是心急如焚。

    为防外戚专权,重复先王开国的命数,一直重文轻武。先王便是进一步扩张封地,直到威胁皇都。他没那号令群雄的本事,就得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如今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

    未纠缠臣子的言辞是否激烈,生死存亡之间,也来不及细想这些了。

    只问向时克然:“都尉可有意领兵退敌?”

    “回君上,臣愿马革裹尸,以报君王对时家知遇之恩。怎奈上回周家领兵失礼,锐气受挫,短时间迎战,只恐人心向背,士气不足。”时克然不卑不亢道。

    君王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怎么回事。

    当时就是他指鹿为马,说周将军的胜仗为败仗,又恩威并施捂嘴,就是为了除去周家拥兵自重这块心病。

    有些事不能见光,便只问向时知节:“依相国之见,当如何?”

    当年封侯拜相,不是让他当摆设的。

    “臣受人攻讦,君上不为臣申辩,臣依旧感激于君王的信任。”时知节行了一礼,才继续道:

    “如今朝中打不起,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纵然犬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他一己之力,也难以抵挡草原铁骑。”

    “那以相国之意,就是不打?”君王问。

    沈充听他避战就避战,认怂的同时,还不忘夸自家儿子。

    略略不难:“以相国之意,没有周家,我大覃就只能屈辱求和了是吧?我怎么听闻,狮子领着一群羊,羊也能变成狮子。羊领着一群狼,狼也会变成羊。”

    “我还听闻佛的眼里是佛,粪的眼里是粪。”时知节回敬完,方继续陈词道:

    “回王上,臣并无此意。当打,也要求和。”

    “此话怎讲?”君王近一步问道。

    “只有在正面战场拒敌,在派使者求和。打,是要让戎狄知晓,大覃不怕战,省得他们狮子大开口。和,则是以最小的牺牲,换最大的安宁。”时知节说着话,心底天人交战。

    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若将周文泰没死之事说出来,君王能否既往不咎。

    直到唐守清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啊。君上,大覃才经历几役,同义渠、同西豲、同匈奴,连年征战,劳民伤财。纵然朝廷打得起,百姓也打不起了。”

    “以往那些仗,的确赢了,可也不过成就周家一人的权势。”太子嘀咕道。

    “的确,那以兄长之意,也是不打。好给百姓修养生机,省得饿殍遍野。我为百姓能有这样心系百姓的太子,而高兴。”江敞说罢,近一步进言道:

    “公父,戎狄使节一早便到了咸阳,此刻,正在宫外候着。”

    “哦?宣进殿里。”君王讶然道。

    心底已有了盘算,他从无荡平四海之野心,平生所愿便是,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胜败乃兵家常事,若真两军交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大败,他不觉这些臣子,哪个有携幼主投河的气节。

    那么臣子改朝换代也能继续做臣子,甚至新帝要安抚百姓,拉拢世族,还会对他们重新启用,且继续重用。

    而他这个君王,漫说万人之上保不住,高枕无忧没了,富贵权势尽数化为泡影,保不齐连性命都丢了。

    沈充猜不透君意,只觉仲公子没那么好意,会在君上前,盛赞太子。

    但见戎狄使臣进殿,方验证了自己猜想。

    “覃王,我戎狄王这几十年,一直受覃国牵制,受尽苦楚。你虎狼之国,杀我戎狄勇士,掠夺草场和牛羊。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覃王可准备如何赔偿我草原各部落?”使臣将行礼一并省了,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仿若麦秸秆。

    “如今,我戎狄十万男儿齐聚中原,若覃王还认不清形势,那便不需您补偿,我们戎狄将士,准备自取了。”

    “覃国与戎狄,早在先王在时,便有姻亲之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草原的牧民,与我大覃百姓,都是天下苍生。”时知节静待片刻,君王不开口,便在等自己言语。

    君王怎能承受丧权辱国的骂名,自然得让自己来担。

    “既两家是邻舍,邻居有难,我大覃施舍一些粮草、金银,也是应当的。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但邻舍若太贪心,那我大覃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

    “时相还是认清现实,现在不是戎狄向覃国乞讨,而是箭在弦上,不得便发。我王说了,要覃国十万旦粮草,黄金两千两。”使臣说完,似知晓覃国朝堂会哗然,立即又补了一句:

    “不多了。比起赔偿,总归比割地要好。”

    “王上不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掏空我国库?”沈充作势要拦,已见君王摆了摆手。

    “既无退敌之策,也不能上阵杀敌,太傅歇歇吧。书生,就教好太子便是。”君王发了话,做臣子的,谁还能多出一言。

    无非是提高百姓苛捐杂税,以养王室歌舞升平就是。

    时知节压着儿子,不想让他去疆场送命。

    赢了,君王忌惮。

    败了,埋骨他乡。

    不值得。

    “既覃王已杀了周家,为我戎狄王族报仇,让我们感受到了覃王的诚意。良将都能舍,何必还在乎那点碎银?”使臣对覃王的态度十分满意,近一步道:

    “只往后怎么样?谁能预料。不若让太子入戎狄为质,以保两国永结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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