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下你做甚?”时玥筝拉着他的手,附着在自己脸颊,仿佛要让他重新感受她的眉眼。

    “要丢下,我早就将你遗下了。其实你并不从一开始、就那般待我熨帖,醉心兵法武器,好交际,常常与友人宿醉不归,将我一人丢下。去叔父的军营,更是一去数日。而我要等你,常常从子夜等到天明,就为了看你一眼,跟你说两句话。那时候,辗转几夜,只要能远远看你一眼,就心满意足了。也不觉车马劳顿。能跟你说上一句话,更是会雀跃好几日。”

    “因我惹你生气。”周文泰亦知自己辜负她甚多。

    他们一同长大,姑娘家总心思细腻。而他对她情窦初开时,便一发不可收,恨不能日夜与她黏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筝,你可以打我、骂我,但别不要我。”

    她知晓他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若是在他身强力健、出身高门、军功在握时说,毫无心理压力。偏偏此刻,说出口就像有所图。

    “还知自己惹了我生气,你还不算蠢到家。我也不知,我怎会喜欢你这么笨的人。”时玥筝由着他常年握剑、略带薄茧的大掌,试探性抚过自己脸颊,仿佛在探索什么易碎的珍宝,不敢亵渎。

    她便像只猫儿似的,主动贴在他掌心蹭了蹭,将自己整张小脸,都搁置在他掌心。

    “我才不会走。你真是小看了我,我并不是受了委屈,就一个人蹲在闺房里偷偷哭的性子。我是你惹了我,我就闹得你不能上朝。你欺负了我,我就一把火把将军府都点了的性子。”

    周文泰只向上勾了勾唇角,不由得想她描述的画面,若爹娘还在——

    爹一定会在一旁给她递火把,说“闺女,烧吧,烧没了再建就是。屋舍而已。”物什是供人使用的,不能弄反了,人不是金银、首饰、马匹、房屋的奴隶。

    娘一定会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先揪出来,问他是怎么惹小公主生气了。

    “我的筝还没那样做呢,我就先懊悔不已了。你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要把你逼到什么程度,才会这般情绪失控?我舍不得你这样委屈和愤怒。”

    时玥筝听他这言行不一,口是心非,非让他长长记性。

    “可你还赶我走,你真希望我离开么?”

    周文泰摇了摇头,他又想逃避,可逼着自己坚强。

    狱中一道酷刑,爱人这里一遍凌迟。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得受着,不能躲。

    “我不想,我想筝筝永远在我身边。”

    “那以后就不要说让我离开的话,免得我一个不高兴,就将你永远弃了。”时玥筝的威胁起了用作,他果然很乖,再不胡乱说话。

    她知他从云端跌入烂泥,人生境遇发生巨大转变,一时心性不定、反反复复,也属于寻常。

    若换了她,含着金钥匙出身,现在一身病痛、亡命天涯,兴许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夫君,是我错了,不管你是为了周家、还是我在撑,我都该对你多些包容。若你在旁人跟前,说话需要照本宣科。在我面前,闲谈也得打个腹稿,岂不是太辛苦了。我不要你这么辛苦。”

    时玥筝将小脑袋埋进他胸口,又涌起自责。

    生病的是他,可耍小脾气的还是自己。

    “夫君,你刚刚摔得疼不疼?吃进去的药,恐对身体有害。我为你检查一下吧,若是能不吃药——”

    “我,无碍。”周文泰试着说了一句,在她面前,还是卸下伪装,让她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我,不太好,筝。我会接骨,我教你,你帮我。我刚刚似乎伤到了脚踝。”

    他又在强撑,方才还忍了这么久。

    时玥筝一口咬在他脖颈,用了点力气,眼见他脖子靠进肩的位置,立即多了一排清晰牙齿印。

    耀武扬威道:“以后,不准在我面前逞能。”

    如果她照顾他自尊的前提是,他一次次将她推开,那她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周文泰以前倒不知她是属狗的,被她灼了一口,狠狠烫了一下。

    时兄不在,否则定要再调侃。

    “你再咬。”

    “上瘾了?不给。”时玥筝努力压下疯狂上扬的嘴角,趴在他耳边,咬着他耳朵说:

    “晚上洗干净我再咬。”

    说罢,已掀开他的衣袍,摸向他脚踝。

    她从不知,他还擅医术,十分怀疑:“你行吗?只怕你这个半吊子,比我强不了多少。咱俩是乌合之众。若你伤着我夫君,我定不饶你。”

    她没想拿他联手,将医术上的诊断,多几分实践。

    “我行。相信我。我不会再苛待自己了。”周文泰安抚过后,才教她该如何运脉、寻穴位。

    “纸上得来终觉浅,我的医术都是在战场上习来的。同袍受伤,具都是我来包扎。略知一二。”

    时玥筝是信他的,放下心来,但因是替他正位,还是格外小心谨慎。

    待做完了这些,早已经满头大汗。

    屋外,虞灼隔着一道门,猫儿似的小小声唤道:

    “周大哥,嫂嫂,温水备好了。”

    “让小厮抬进来吧。”时玥筝吩咐了一声,才欲从榻上下来。

    “洗了澡,我再重复替你上一遍药。”

    “不,筝——”周文泰突然慌了,“我身上不洁,你请小厮过来替我沐浴更衣。”

    他的眼睛看不到,便不知他祈求的目光。

    时玥筝没答应,回身执他的手:“老夫老妻,还在意这个?你我都快认识半生,又不是新婚燕尔。以后若我为你生儿育女,他们说产房血腥,男人进不得,你就不管我了?还是说,我身下有污秽之物,你就嫌弃我了?”

    周文泰不敢再坚持,乖乖听她管束。

    她便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我是要相伴到老,你知我小气,我不愿你的身子给旁人看到、摸到。只有我一人能看,能摸。”

    小厮将水桶注满了水,时玥筝便反复试了水温,确保无虞。

    留下两个小厮搀扶和整理床榻,她兀自动替他洗。

    “夫君,我知你疼,但你暂且忍耐些。不然不清洁,更不利于伤口长好。”

    他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服侍,还有何言。

    “筝,我怕我以后一直这样。”

    “不怕,有我,我一直在。”时玥筝说话间,撩起水花,避开他那些伤口。

    他原该静养,不得已却一直折腾他。

    可即便受伤,也要妆扮得干净体面,这样才有精气神。

    “你的腿若是一直不好,以后我就是你的拐棍。你的眼睛若一直看不见东西,我便是你的眼睛。”

    她散开他的一头发丝,扯断了许多,与血混合在一处。洗了几遍,才勉强疏通。

    他从前倒不知她这般温柔,也好像一直温柔,只是忘记了。

    “筝,以后要委屈你,跟我一块做普通人。”

    时玥筝便笑了:“那你就安心做我们时家的赘婿,住我们的农舍。以后可要将身体养好了,多种田、多打粮,再勤播种,为我们时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女娃娃。”

    像真正的佃农那样。

    只是这样的痴人说梦,两人皆知不可能。

    周家家眷流放边关,周文泰自是寝食难安。

    时玥筝离家数日,终会惹出事端。

    可就当做了一场梦,今夜,两个人什么都不想。像两只鸵鸟,将头藏在尾巴里,短暂的欢愉与沉沦。

    抱着一瞬的美梦,明日再与忧思苦楚为伴。

    天亮了,虞灼已将早膳备好,是农家清淡小菜。

    时玥筝终究是没办法彻底任性的,她的小将军也不能。

    掀开食笼,想起分别在即,又忍不住离愁别绪。

    看着小姑娘还没吃,好在昨夜休息得好,小脸上也有了光泽。

    问候了句:“在农舍住的惯吗?”

    虞灼拼命点头。

    她从前与兄长在军中,一直女扮男装,衣食住行皆不便。

    如今有了自己的屋子,干净整洁温暖,不用再担惊受怕,她觉得很好。

    “以后,你不必等我们先动筷再吃饭。你可以先吃,不要饿肚子,不要让自己难受。把照顾好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受委屈。咱们这里,没那么多规矩。”时玥筝说。

    这回虞灼摇了摇头:“兄长教我要懂事,不然别人说我们爹娘死的早,没家教。”

    时玥筝有点心疼,却也没勉强。

    只拿了个馍馍咬了一口,才将筷子递给她:“现在嫂嫂先吃了,你可以吃饭了。要多吃点,好长肉肉。姑娘家不以柔弱蠢笨为美,要长得高高大大的,又聪明又有力气才好。”

    虞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时玥筝将肉粥端了进去,周文泰醒的很早。

    身上的伤痛好很多了,可眼睛依旧未见丝毫好转。

    他也知晓郎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依旧难抵时间难捱。

    “夫君,今日我得回去。但你别怕,我将城中之事安顿好便回来。虞灼,我不带走,让她留下来陪你。”

    送到唇边的粥,他没再乖乖咽下去。

    半晌未启唇,张口便是询问:“时兄说,仲公子将你提到了太子伴读。”

    那夜他伤得厉害,没细细分辨。

    如今嗅出其中玄机,却是无能为力。她不是男人,不懂男人,他却察觉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

    周文泰对江敞没太多印象,只知他不学无术,在宫里顶撞宗族族长、在宫外捉弄市井人家,招猫逗狗、泼皮无赖。

    但隐隐之中,总觉这是画皮。在富贵闲散的公子哥外表下,不知隐藏着怎样的龌龊心机。

    “是。不管怎样,我是丞相嫡女。我若不愿,没人敢强迫我。回去我就将这差事辞了,远离王家,慢慢淡出公侯视线。再没人能将我想起来,我便解脱了。就可以在这,一直陪你。”时玥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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