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玥筝知晓这其中有风险,可不知有几分风险。

    但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又开始了祈祷。她不信神明,可此刻,却也不知该去何处抓救命稻草。

    郎中拖着他的手臂和肩膀,将他胳膊上的断骨接好。

    周文泰只是咬紧后槽牙,用毅力不让自己叫出声。他不能再听见筝筝自虐般的祝祷,那是刻在他心底的疤,烙印除不去。反复提醒他有多没用。

    在接到腿上的断骨时,周文泰终于忍不住微张了嘴,时玥筝怕他痛得迷糊了,咬到自己舌头。

    想也没想,便将自己手背放了进去,给他含着。

    直到断骨接好,他迷迷糊糊地咬了一口,舌尖有血腥气流传,没忘了舌尖那一抹柔软。

    时玥筝见他断骨接好,已迅速将手收了回来,顾不得疼,迅速藏在身后,怕他知晓后自责。

    他给的伤疤,能与他共同分担,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夫君,你不需要忍耐。你可以喊出来。你不要苦苦相逼,为难自己,都是肉体凡胎,谁能抵挡住这般疼。喊出来,也许能好受些。”

    周文泰豆大的冷汗滚下来,只有自嘲:“我没用了,筝筝,连这点疼都熬不住。以后如何照顾你?可能,我再也没法保护你了。”

    “周兄,别说这丧气话。有我,有你娘子,我们救不下叔母和周家,但绝不会再让你落在荒野。”时克然安慰说。

    “娘子——”周文泰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仍旧觉着自己不配。

    “筝,要嫁个好人家。”

    时玥筝听过后,气得眼圈红了,一巴掌抽在他肩上。

    “周文泰,我哥说人前要给男人留着颜面。我不打你。你再说这样的话气我,我打死你。小心真把我推到别的男人那儿去,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将柔荑搁在他肩头,嗅着她手背上的血腥气,知道她受伤了。

    他恍惚间回过神来,是刚刚自己失神时咬的。

    将所有自责和内疚都吞回去,他不知这样好的筝,要何处诉感恩。

    郎中又为他检查了眼疾,饶是见多识广,也不似先前那般游刃有余。

    惆怅道:“公子这眼睛,恢复光明的可能性极小。我留下草药,每日服用。至于能不能好,只能听天由命了。”

    郎中说罢,已从马车上退了出去,留下几个人。

    时克然自是心疼妹夫,胜过妹妹。

    “武将怎么可以没有眼睛。”

    命都差点没了,又怎会在意眼睛。

    周文泰只是舍不得筝筝:“大哥,我不能让她这辈子,一直不清不楚地跟着我。”

    “她愿意。你都已经退婚了,你看她听吗?你何时在意那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了?在她眼里,你比君王还好。要么你再给她写一封休书,看看她肯不肯走。”时克然对他也有几分气。

    周文泰是怎样有血性的一个人,他比谁都清楚。怎么进了一趟诏狱,就变得这样优柔寡断、进退维谷了。

    时克然说罢,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远山墨色,已有朝阳缓缓升起。

    他不能再耽搁了,重复了妹夫的话:“小妹,你确实得跟我回去。你在宫里给太子伴读,向夫子告假已有数日。再耽搁下去,恐人生疑,也恐君侯不悦,说你藐视君王。”

    时玥筝心底烦乱的要命:“本来入宫的名单里,原本就没我。就是那个天杀的仲公子,非要把我名字写上去。”

    “这里我留了小厮、银钱、草药、吃食和衣物,还有马车。你放心,都是可靠的人,他们会照顾好妹夫。”时克然跟她说清楚利害关系。

    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显得并不十分可靠。就像周文泰被丢到乱葬岗的时候,若时玥筝去的不及时,一直等他。恐怕现在早已天人永隔。

    “你不是布衣,就得为家族着想。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这些你是见识过的,周家就是先例。相府嫡女,总往乡间跑,甚至一直留在农舍,本就会惹人生疑,更容易暴露周兄踪迹。”

    时至今日,时玥筝才知道,为了他好,原来得不打扰和远离。

    “那我们,以后就得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见一次吗?还是直接老死不相往来。”

    “哥会想办法,但你要给我时间。”时克然劝不了她,只能寄希望于妹夫。

    “我不会连累相府,要么就让父亲跟我断绝关系。”时玥筝固执任性,仿佛心意已决。

    时克然已从马车上翻了下去,去寻来时的路。

    带来的马车,上面衣食住行,一应俱全。是留给周文泰的。

    他再赶马车回去,恐也来不及,干脆陪着一并到了相府的田庄,再取时家的汗血宝马,快马加鞭回去。

    马车到了农舍,时玥筝对他心里有气,沉默着跟小厮一块拾掇着屋子。

    周文泰眼睛不能看,腿不能行,知道她委屈了,却没法像从前一样哄她。

    时克然已经离开了,时玥筝也没去送。

    到底不放心那个病人,跟虞灼叮嘱了一句:“你去让他睡会儿吧,他现在需要多休憩。”

    先前担心他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会子服了药、喝了水、用了餐,想必能休养一段时日了。

    “夫人生气了,他哪儿敢睡觉呀。嫂嫂,还是你去说吧。我手头还有许多事没忙完。”虞灼可不听她差遣,十分机灵地去将郎中的方子,和自己购置的草药一一比对。便准备去煎药了。

    时玥筝跟兄长冷言冷语,对夫君也没个好态度,可终究是不忍心。

    转身折回了屋子,看见他躺在床上。

    他好像,从来没躺在床上的时辰这么久。

    “明天我就走。”她陡然开口,却不肯再靠近他了。

    “如果你实在着急,我今日走也行。”

    “对不起。筝。”周文泰涩然开口,想去抱抱她,却没勇气,更没能力。连分辨她的方向,看一看她的眉眼,都是件奢侈的事。

    “我知你待我好,也沉湎于你的温柔。我从未把你对我的包容,当成放纵的理由。”

    “你希望我另嫁他人吗?”时玥筝倚靠在门框上,问道。

    “我为你贱够了,你没解开我的衣带,是我自己脱的,主动贴上去。你昏迷中,所以不认我们的肌肤相亲。你一次次赶我走,就像赶走一条丧家之犬。我一次次厚着脸皮不走。那我现在如你所愿,我走。”

    时玥筝说罢,重新推开门出去。

    “我不是——”周文泰心下焦急,不怕她误解自己、从而永远离去。

    只实在舍不得,又惹她生气了。

    用力撑起身子,从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举鼎,现在连行动,都成了奢望。

    用尽浑身的力气,也只能从床上跌了下去,却追不上她脚步分毫。

    时玥筝听见身后跌落的声音,骤然一惊,迅速转身重新折了回来。

    就见他盲着一双眼睛,摔倒在地上。

    “你除了气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了。我真是从前作恶多端,对你太坏了,现在你要这般报复我。”时玥筝抹了抹眼睛,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搀回了床榻之上。

    他如今瘦的几乎脱相,依旧有骨架在那儿,份量颇重。

    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将能扶动。若是换了从前,是绝对挪他不动的。想有一日他醉酒回来便是,靠在门前台阶上、任由她怎样拉扯,都不动分毫。最后还是叫了他底下的甲士过来,将他从门口挪回榻上。

    “郎中才将你的断骨接上,你不听话休养,还这般折腾。若是再伤着了,可如何是好?如今郎中已然离去,就靠我那江湖术士的医术,你能信得过,我也不敢贸然动手。”

    “我是不是太重了?筝,让你受累了,对不住。”周文泰握着她的手腕,不敢有微微泄力,仿佛稍一松手,她便永远消失不见了。

    方才将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虽看不见,听觉便格外灵敏,听见她微微喘息声。

    看不见她的样子,枕在她酥肩,依旧能感受到她身量单薄,可见近来时日,消瘦了许多。

    “我想将你养胖点,我也该将你照顾好,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多说无益,更显轻浮。”

    “你不气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好。以前甜言蜜语一箩筐哄骗我,在外人跟前桀骜不驯,在我面前就脸皮厚。现在哄到手了,便不珍惜,可以肆意对待了是吧?”时玥筝细若葱根的手指,抚过他消瘦脸颊,终究还是不忍跟他继续置气。

    “你若不许我走,说一句,叫我回来就是。为何要折腾自己?明知你现在不行,还要逞强。我何时为你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夫君,我这辈子是栽在你手里了。”

    是她的错,不该跟一病秧子拌嘴。

    只盼着他早点好起来,再由着自己为所欲为。

    “筝,我快不记得你的样子了,我怕有一天我会把你忘了。”周文泰嘴角噙着一丝毫无温度的苦笑,努力回想她的眉眼,却都是的幼年时的样子。

    他带兵出征,已努力做到速战速决了,可离家几载,时光还是过得太快。

    “筝,你说有一日,你我重逢,我会不会再认不出你。亦或,你会不会与我擦肩而过,任由我怎样唤你的名字,你都不理会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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