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玉台赋 >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云散
    一袭白袍的诸葛亮额间流着汗,在看到周瑛的那一刻,紧张许久的神情缓释片刻,可没过太久,在他看清周瑛脸上明显的巴掌印还有身下的斑斑血迹时,人又慌张了起来。

    他赶忙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

    他的温度将她紧紧裹住。

    无意中瞥见她肩头相间的淤青血紫,他忍住冲动,未问个清楚。但看到她紧急捂着腹部,痛苦难耐的神情,仿佛在他的心上狠狠扎上一刀。

    “到底哪里不适?你告诉我,幺儿。”

    一瞬间,周瑛泪如雨下,她紧紧缩着身子,低下头去,本不想自己狼狈可怜的模样被他瞧见,可他唤她“幺儿”时,她那颗心已不需要再顾及什么。随即伏在他的怀里,委屈地痛哭起来,哽咽低声道:“肚子疼。”

    没有丝毫的犹豫,诸葛亮抱起她,牢牢给她护住,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会挨到风。俯在她耳边道:“你安心跟我走。”

    周瑛紧紧搂着他,被裹在大氅里的她,虽看不清前路,却知道自己不用怕了。

    等到了一处地方,他把她放下,她才看清是城郊外一家不起眼的医馆。

    医士凝神诊脉片刻,看到周瑛襦裙上的血迹,大惊失色,对着诸葛亮大骂道:“你家夫人这是小产了。她刚有身,怎能行房事。你糊涂啊!”

    诸葛亮这时才反应过来,晚间东角小院里传来的凄惨的叫声是因为这个。

    凝神开完药单的医士,见小产后的周瑛身子虚弱,便请了自己夫人来照顾周瑛。

    服下汤药的周瑛,一直到子夜,身子才缓和些,疼痛有所减轻。

    朦胧睁开双眼,周瑛一眼便看见焦急万分的诸葛亮。他拿出帕子给她额间的汗,心疼道:“医士说你郁结心中,身子亏损的厉害,所以才这般容易小产。”

    他顿了顿,看到周瑛的眼眶渐渐红了,他也不自觉鼻头一酸,轻声道:“每每来信,你都说你很好。原来都是假的。”

    缩在诸葛亮的怀里的周瑛,只默默无声的哭。

    “檀郎,我好累。”

    “幺儿,就算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周瑛哽咽无话。她拒绝了诸葛亮各种救她离开江东的办法,她知道她一走,会牵连许多人。她能得他这份心便够了,她答应诸葛亮会好好活下去,带着这份难得的情意撑下去。

    天光大亮之时,看见诸葛亮离去的身影,她知晓自己与他余生都不会再见了。他要继续去走那条立世壮志之路,而她转身也踏入一个早已苦等的结局。

    被裹在长貂毯中的周瑛被顾景纯一路护送回宫,刚踏进宪英殿的周瑛就被气势汹汹的孙权一把钳制住手腕,不得动弹。

    生怕周瑛身子受损的顾景纯,一脸担忧,想要上前说些缓和的话,却被身边的竹步用眼神制止住。

    每一处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当下这场景,没人敢多言语。

    “你昨夜去了何处!”孙权一声高呵,彻底止住了顾景纯想要劝和的心思,她愣在原地,从未见过孙权有过如此怒火,眼中溢出的恨意,像要将周瑛吞噬的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被孙权的盛怒吓得惊慌失措,而离孙权鼻息之间的周瑛却无动于衷,直到她注意到他缠裹纱布的手腕,不时渗出血来。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出,两人的目光交错在一处。

    满含怒意的那双眼睛流露出一丝丝不想让人发现的脆弱,他低声道:“长史府失火,孤去寻你”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周瑛已然明了,心底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还未等她开口,余光便瞥见一旁被打的遍体鳞伤的白凝。

    面色苍白的周瑛一怔,随后不顾众人的拦扯,踉跄爬了过去,一把拥住满身是血的白凝,抖着手查看她的伤势。

    “夫人,我没有说。”

    嘴唇颤抖的周瑛,心像被无数根荆棘鞭挞着。

    她痛哭流涕,呜咽道:“你怎么这么傻。”

    “当年守丧期时,尊夫人在荆州究竟做了什么?”孙权居高临下的看着白凝和周瑛,不容置疑的问道。

    听到此语的周瑛恍惚一刻,不敢相信孙权竟会为了追究这件事,将白凝逼成这般。

    而孙权看到了周瑛眼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他不示弱,命人当着她的面,给白凝用刑,

    “一个人受不住总有会说的时候。”

    周瑛大惊失色,阻拦在白凝面前,不许侍从官靠近白凝。

    孙权又气又恨,“毫无尊夫人仪态,竹步,给她拉开!”一声令下,周瑛被硬生生从白凝身边拖走。

    就在她跪求在孙权脚边,声嘶力竭求他放过白凝时。

    一个撞柱的声音传来,紧接着,细微的血流声缓缓散在殿阁的每一处角落。

    白凝撞柱而死,死在周瑛面前。

    凝望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刹那间,精神如崩断的弦,周瑛生生呕出一口血,浑身像是没了力气,心灰意冷之际转头看向孙权问道:“你到底要害死了多少人。”

    顾景纯再也不能坐视不理,跑前来扶住周瑛,拿出帕子要擦拭她嘴角的血渍,向孙权求情道:“夫人昨夜小产,此时身体虚弱至极,至尊勿要逼夫人了。”

    处于震惊之中的孙权,看到周瑛面如死灰一般,向他道:“我告诉你,当年在荆州,我做了什么。”

    她踉跄着身子,嘴角流着血一步步朝孙权走去,“我与他曾对天地盟誓,要结为夫妻,恩爱白头。可惜就差一步。”说到这,她眸中闪过一丝惋惜,但都不重要了,“我放弃今生所爱之人,放弃我最想要的人生。回到你身边,就是利用你的权势,查出阿兄被害一事,给阿兄报仇!现在,你全都知道了!”

    泣血之言结束后,周瑛瘫倒在地,泛着微凉的殿阁内,寂静的犹如一潭死水。

    跪在砖地上的她从身到心的冷,犹如被困在一座水牢中,经年之久,可也只觉痛快万分。

    一字一句消化完的孙权由一开始的不可置疑到勃然大怒,

    “竹步,尊夫人欺君罔上。赐毒酒!”

    话音一落,众人皆惊,唯有周瑛会心一笑,她长舒一口气,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渍,“多谢。”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从他的口中要到了一个不会牵连到其他人的结局。

    白凝的尸身包裹在吴绫绢布之中,那是周瑛打算给她制作嫁衣的料子,只可惜现在要归葬于地下。

    看着棺椁被尘封,周瑛渐渐发觉,故人如黄叶,渐行远去,只留她一人。

    以发妻之礼安葬白凝的崔复,受尽打击,憔悴如老朽,他对周瑛说道:“夫人最大的心愿,是让您无忧无虑的活着,如在益州那般。”

    周瑛叹口气,提及到益州,她苦笑一声,“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声音中藏着许多无奈,却唯独没有对生的渴求。那些好时光撑着她走到如今,只是再难继续走下去。

    彼此都清楚,待回到建业宫,等到她的将是一杯鸩酒,一条末路。能够前来送白凝最后一程,是孙权对三年夫妻情分最后一丝念及。

    周循周胤都未能踏出周府大门见到孙权,更不用说求情。乔容清明白周瑛,护住周氏的血脉平安康乐,不再参与到无尽的纷争中,是她最大的心愿。

    崔复握紧袖中革囊,低声道:“我会替白凝完成她这个心愿。”

    革囊中珍藏的东西,他从未打开见过,只知晓这是师父临终前传给他的,师父从一位名叫阿来伯的师祖那儿承来的,说是有朝一日,必会用到。

    回到崇椒院的周瑛第一眼便看到痛哭流涕的孙登,他飞奔到她的怀中,几乎是爬了过来,哭诉道:“阿娘我已经把那个笼子打开,鸟儿飞走了,阿娘你别丢下我。我去求阿父。”

    周瑛一把拉住挣扎的孙登,抹干净他脸上的泪渍,含笑温婉道:“阿娘回到这儿的每一日都如同活在地狱,可你是照亮阿娘的那一束光。”

    孙登突然间像是看透了周瑛眼中的绝望和无所念,他不再挣扎,认真问道:“阿娘,你很痛苦是不是?”

    一眼被看破的周瑛,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滑落至衣襟,哽咽道:“你是个好孩子,当我的孩子,委屈你了。”

    在周瑛怀中哭泣声止的孙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阿娘,你也该飞走了。”

    这时,端呈鸩酒前来的竹步出现在崇椒院中。

    周瑛抚平发髻,满怀慈爱看着孙登,问道:“阿娘好看吗?”

    “好看。”孙登用力的记住母亲的容颜。

    “要记住阿娘最好看的样子。”周瑛笑说完,便让顾景纯带走孙登。

    她含笑目送孙登离开,那抹身影慢慢消逝在门角处。她便丝毫没有犹豫,转身从竹步手中接下那杯鸩酒,一饮而尽。

    像是等待这一天许久。

    她坐在院中的老树下,凝望看着渐沉的夕日,还有璀璨的晚霞。

    平静的崇椒院只有落叶的声音。

    想起这些年的时光,爱恨苦痛,她着实经历了遍,到了这个年岁,原本该是于夫君阿兄庇护之下的过日子,可一颗不曾经历世事的心摧拉如朽木一般,留下深深的烙印。

    她回忆着过去,回忆着这些年所经历的事,伴随着药性发作,记忆如碎片,开始混沌不堪。

    嘴角渐渐流出黑褐色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襦裙上,种种苦楚皆化作血色的花,洇湿一片。

    “砰”的一声,崇椒院的大门被踹开。竹步看到着急的孙权如疯了一般跑了过来。

    渐渐无力的周瑛倒在他怀里,毫无血色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她用尽力气,抬手抚上他的脸庞,感受最后一丝丝的温度。

    “日月有尽,天地有终,我解脱了。恨一个人的滋味真不好受,下辈子别再见了。”

    缥缈的声音随风而散,连同她也一并消逝于凄凉的秋风中。

    孙权如发疯的困兽,抱着周瑛渐凉的身子,一直唤着“阿瑛!阿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看看我!我错了”

    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回荡在崇椒院。直到深夜,他固执地抱着周瑛的尸体,不肯撒手,在那孤坐,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乌云遮盖万物。属于秋夜的寒意,悄无声息遍布于崇椒院的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直到孙芷来劝,她缓步走到院中,凉风吹的老树飒飒作响,她看到树下一脸憔悴无神的孙权,青须未理,眼底布满深红色的血丝。

    月光照拂下,青瓷砖地上投出一个单薄佝偻的身影,紧紧抱着怀中已凉的尸身,不肯撒手。

    沉闷绝望的声音传来,扯破崇椒院的寂静,还有低声凄厉的抽泣。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是这般感受。

    他明白了。

    没有悬挂一盏白色宫灯的建业宫,送出了周瑛的棺椁。

    没有啼哭,没有哀乐,更有没有丧仪和焚香绕牌。

    一切都草草了事。

    孙权没有亲眼看着周瑛的棺椁下葬,而是跑到孙氏宗祠,将周瑛的名字从宗谱中划去。而后便又把兰台起居志所有关于她的记载统统烧毁。

    他拼命地抹去关于她的痕迹,这个人像从来没出现过在他的世界里。

    孤鸾空自哀,消息很快传到益州。

    “父亲,江东来信,说瑛姨母殁了。”

    羽扇落地,飘散一羽飞舞落进炉火,刹那间消失不见。

    昔人已去,所有说过的话都石沉海底,当初一别,人间既难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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