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Summermoon . 初始 > chapter第章 第43章 欢 宴(二)
    不等她应,他已跳下廊道,大步走到邻近池边,拉开团在一块胡乱厮打的那些男孩,弯腰捡起被男孩们丢弃在地的短刀,起手挥刀,木刃挨个击过男孩头心,男孩们躲不及埋头,生生挨下这记教训,转眼学乖,侍卫官大人也不开口,顺势比划几下,笑着将木刀扔回去,由得男孩们自己去学去练。

    他转身回来,攀着柱础跃上廊道,“宫里的姑娘是管不了这帮小贵人的!”他摇头笑道,“一群只晓得滚泥滩打群架的小鬼,你既然请了他们来,就应该多找几个身板壮实的侍卫镇着他们。”

    “再小也是贵客啊,”她好笑道,“总不能跟防贼似地看着,再说他们的爹娘都还在这儿呢!”

    “他们不会管的,替他们带大孩子的人今天都没法跟到宫里来,他们就是想管也得先顾着些体面,左右下不去手。”

    “替他们带大孩子的人?”

    “乳母喽。”他答,“大多带到入学为止,那之后就该是文书大人们接手管教了。”

    “他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凡请得起乳母的人家都这样!”他不耐烦起来,横眉瞅着她,那神气分明就是在挑衅,“将来你也一样!”

    她瞥他一眼,忍下了反驳,顺口只问:“少爷你也是吗?”

    “那当然,算起来我有十八位乳母呢,未必就都受过她们的哺育,不过是比照着底比斯王家擅长的棋路,其实也就一枚笼络人心的称号而已。况且我家将军大人高瞻远瞩,带我住到南边时,严令女眷不得跟随,所以我的那些乳母,连同我家那位母亲大人一起,全都留在了北地以北。”

    “她会常来看望你么?”

    “谁?”

    “你的妈妈。”

    “我小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住了大半年,那时我已进了‘生灵之宅’,统共也没见几回。”

    他似乎不愿再多谈,匆匆带过一句便有意止了话题。可是彼此相熟这么多年,她极少听这宠儿提及他的家人,难得说起,一时不免好奇,偏想就此多聊几句。

    “我在北地以北住着的时候,听村子里的人偶尔说起将军家的夫人,那敬羡赞颂的语气直如奉若神明——”

    “村子里那些人不就喜欢捕风捉影大惊小怪吗?”他剪断她笑道,“闲得无聊时候去跟他们闲聊几句,他们竟然都以为你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祭司,为了虔心苦修才刻意揽下了辛苦灶台活计,还好心劝我快点把你娶回去,都说像你这样的人物实在不该埋没在泥沼莎草丛里。我听了差点笑岔气,看你宰鹅杀鸭毫不手软的架势,拜倒神明跟前神明都得抖三抖,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她忍不住笑,这一笑似也惊动了远近旁观的别人,不远处那位戴满华贵赤金的夫人随即投来冷冷一瞥,几分轻蔑,皱眉不悦。

    “少爷你冤枉他们了,”她笑着替那北地以北的乡邻们辩解,“我曾在那边一座供奉伊西斯的神庙里寄住了很久,神庙里的年长祭司好心庇护照顾了我,告别离开的时候,他特意派人将我护送到后来落脚的村子里,还拜托那边村子里的祭司大人予以照应,女祭司的传言便是那时流出来的。”

    “流浪无依的异族姑娘,长久寄住在伊西斯的神庙里,还能得到神侍的额外关照,”少爷却问,“那个时候,你是生了重病,还是身受重伤?”

    她被问得一怔,心口蹿火,惊觉失言。

    “是出了点意外,好在平安度过去了。”她刻意轻描淡写道,“仰仗着神侍们的慈悲心,虽然辛苦,却是再也不曾被谁有意为难过。”

    他没有追问,顿了顿,忽问:“你想见她吗?”

    “她?”

    “我家的那位夫人啊。”

    他微笑道。

    “噢,”见他旧话重提,她暗自松了口气,便闲闲笑道,“整个节庆季见过了许许多多贵妇,却始终也不得见玛亚将军家的夫人,我猜想将军夫人这会儿也许不在都城吧?”

    他笑了笑,宛在耻笑。

    “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七,难道你还在期待我的头生子过来为你背诵教谕?”

    “……”

    “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

    “多早?”

    远在北地以北布司瑞斯城中就已经猜到,曼赫普瑞少爷的三男三女,都还只是憧憬。

    她低头不语,觉得答与不答都没有意义,而他已走近来听,身影覆在她眼前,她往后退,矢车菊花瓣随她的退却散落,又被经过他俩之间的风带住,飘回来,栖在她的衣袂,晴空般湛蓝的花色;他急促的呼吸声在她耳畔轰鸣,又一度几近凝滞,让听见的人都在心里泛起了同情。她无法正视他,垂眸只想,那倒映着月色的片片薄冰此刻可都已融化?

    “近来不时听见身边姑娘们说起将军府上即将举办的盛宴,”她避开他的视线,转而却问,“连宫里边的女官们都纷纷在传,都说那是专为侍卫官大人而设的甄选宴,这是不是真的啊?”

    他微微笑,似乎觉得好笑,“你不是已经回到陛下身边了吗?”他懒洋洋笑道,又是她所熟悉的轻浮口吻,“从前一想到柽柳田庄的七还漂泊在不知名处受苦,我这侍奉荷露斯神的凡人也只好断了寻欢作乐的念想,跟随着陛下自持自守。亏得主神怜悯,这僵持多年的棋局如今总算是到了尾声,命定于我这可笑凡人的未尽之章,好歹也得有个了结啊。”

    她瞅着他,辨不清他自嘲般玩笑话里几分真假。

    “这世上等待着命定的未尽之章得以了结的凡人,也不止少爷你一个啊,”她轻声说,“曼赫普瑞少爷的未尽之章,起笔即见奢靡喧哗,不愧为是底比斯城的宠儿,连宫中侍奉的姑娘们都跟着人心浮动,三番两次来求我,要我替她们求个情。我若是不理,她们准会埋怨我不近人情,可若是真的让她们去了将军府上的甄选宴,本该供奉神前的花最终成全了侍卫官大人的未尽之章,就怕到那时陛下又该要怪罪我了——”

    “陛下不会怪罪你的,”他冷冷道,“他还要将你在神堂里供上许久,正是心怀歉疚,情愿由着你恃宠而骄的时候——”

    “少爷!”她屏息急道,声音轻得几乎不触空气,就怕被风带入了旁人耳里,“你别这样说……”

    他停口不言,亦似几分自悔失言,却竟是那样坦然地凝视着她,眼瞳倒映着她与满园正午艳阳,明亮亦似流光;心口跟着微微一凉,终日灼烧着她的火苗忽被他泼了盏酒,一瞬腾起的火流,烧红了脸,嘴边千思万绪,回不上话。

    其实她也很明白,她眼下的尴尬处境早就是朝臣贵妇们口耳相传间惯用的佐酒笑料了:自她重返王都,她陛下始终居于北宫,无意传言,无意召见,直当她不在这人间;欧佩特节的风波引出了首辅大人的倒戈,两地之君自是喜出望外,却不曾听闻她陛下的只言片语。

    风声在转,风势渐起,人间的荷露斯神以为终于盼见了曙光,而森穆特大祭司迎风屹立,依旧坚称她是不详,她依旧上不得至乘之地,写不下结局的未竟之章。

    大祭司的身后是难以撼动的她陛下,当至乘之地照来的曙光穿透北宫的帷幕落到她身上,已过雨覆云翻,返照里的暮色苍茫。

    夜漫长。

    她不觉悠悠舒出口气,稍缓了缓起自夜半的乏累,又一片矢车菊花瓣随之飘落,落在侍卫官大人的手心,他轻轻吹了口气,将它送去了罗勒那里。

    “七,”这时他说,“陛下对于你的执着与坚守,卑微凡人们哪怕亲眼目睹也是不敢相信的。就算阿蒙-拉索要一千座城池的聘礼,只要你说声愿意,陛下就会攻下一千座城池来娶你。这世上有谁能胜过陛下的信念?连时间都会在荷露斯神的意志下伏首称臣!但即使臣服,它仍可证明——七,也惟有时间可以证明,我与陛下一样坚定!”

    她怔怔听着他的大言不惭,傻傻问:“那又怎样呢?”

    “我以为只有故事里的人才敢轻视光阴,”他微微笑,“一段虚话就能抹煞十数年过往,一行圣书体已然带过了一生。这可真是不幸!七,我们都没活在你的故事里,同是数着几千个日日夜夜等过去,忙乱无闲中亦是度日如年,而你竟是浑然不觉。”

    讥嘲里似曾相识的笑意,几如窒息,情不自禁心生怜悯,她听不出宠儿的无奈与委屈。

    “众口传言里的‘甄选宴’,纯粹是爱凑热闹的旁人无心取笑罢了,我这侍奉陛下的凡人可没狂妄到敢用这个字眼,不过是趁着节庆之喜聚在一处玩乐一回,别无它意。”他微笑又道,“七,只要人间荷露斯神的未尽之章不得圆满,我命定的未尽之章就不会有结局。”

    她望住他微笑的脸,想起的却是许多年前的某个煞日,他那不知自重的笑脸上落满的胭脂印;旧时余光片影纷至沓来,如映照着写满浮泛字句的书卷,书卷里一幕一幕的曾经;眼前这跟随着人间的荷露斯神一同历练过七年的曼赫普瑞少爷,想来已不复是祭司哥哥曾经以为的行止轻狂的少年;这一此刻他难得正经的话语里听来竟是她陌生之极的恳切,这写满浮泛字句的书卷展至尽处,无遮无掩的最后一行圣书体,令她直觉不敢辨明的真意。

    “抱歉那天对你失言了,曼赫普瑞少爷,”她说,终于说了,“无知带来偏见,偏见影响了认知,因为我心里存着对于你这宠儿的偏见,所以那时想都没想就说了让你伤心的话,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是我囿于偏见看轻了你,我向你道歉!”

    “还在惦记那天的事啊,”他微笑道,“我倒是快忘光了,那天我对你说重话了是吗?”

    “是。”她承认,“给你吓到了,别人都说侍卫官大人是难得的好脾气呢!”

    “你不知道?”他反问,“爱自以为是的宠儿全都喜怒无常,以后小心些吧。”

    她扑哧一笑,又一片花瓣滑下发绺,落上衣襟。

    “那个名叫阿蒙奈莫内的男孩,当时少爷你曾说他与我有些渊源,他是我某位哥哥的孩子吗?”

    “这种事我可没法判定,不过那小鬼的娘是这么向我哭诉的,虽说不能单听一面之词,但直到今天我都没能听到另一方的说法,那就权且当他是你家三哥留下的儿子了。”

    “那孩子的母亲,是叫做舞吗?”

    “她只说她是王墓画师家的女儿,抱着孩子无处可去,被我偶然碰见了。恰巧当时省长大人家的夫人刚养下一个男孩,请求我那母亲大人替她物色一位合适的乳母,我就将她荐去了省督府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库什回来以后的事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你顾着你自己吧,”他说,“那是你三哥的事。”

    她默然,猜得到三哥不知所踪的这些年,真多亏少爷照应了那对母子。三哥生来就是拴不住的努乌,从前祭司哥哥曾说他“不会看轻谁,不见得就会更看重谁”,倘若那时真让光嫁给了他,她一定也逃不过杀人的寂寞,逃不过带着孩子独个儿守在田庄里苦等的命运。祭司哥哥预见了这结局,可惜他并不能真的看清明天,才会在反复自问中倍受煎熬,这就是替他人安排幸福所必须支付的代价吗?

    “七小姐!”

    女官一径跑来,匆促朝侍卫官点头致意,气喘吁吁禀告:“七小姐,陛下召见!请往议事厅!”

    她被女官十万火急的架势镇住,忙忙掸掉衣上落花,匆匆与少爷道了声别,便提起裙摆直往议事厅跑去,生怕让她的荷露斯神多等了片刻。

    然而意识角落里另还有个声音在跟着她跑,便似心底里的另一个自己,雀跃着急着给她提醒;她忽想到自己走得慌忙,忘了该向少爷道声谢,下一次再遇见他不知会是何时,于是她慌忙折返回去,跑得更快更急,只怕他已离场,只怕追不回合适的时机,而柱廊下已空无一人,目光掠过,捉见了他的背影,他已跳回庭院中,被一班年少亲贵簇拥着,如鱼得水般模样。

    不由自主地,她悄悄往柱影里挪步,藏在莲束柱后悄悄望那宠儿自在无拘地说笑,她听不清他的话音,也认不出他此刻微笑——好像映在他眼中的这个世间压根就没被他放在心上,他将它把玩在手中,带着此刻笑容,置身事外,居高临下,轻浮且轻妄无情。

    在那班桀骜亲贵的眼里,这个让她无比陌生的曼赫普瑞少爷,才是他们所熟知的侍卫官大人吧?

    她掉头跑开,在心里叹气,懊恼自己还是错过了时机。人事不知的小女孩才犯这样的傻,她却真的在奔向荷露斯神的中途,折返回去,去与少爷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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