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Summermoon . 初始 > chapter第章 第43章 欢 宴(一)
    自长公主殁,底比斯城为两陛下的伤逝业已默哀多年,河两岸的俗人们再难借着神明的荣光尽兴狂欢,节庆月中只剩着一味肃穆的神官,巡游恍如出殡,庆典也似葬礼。说句犯忌讳的话,长公主的早夭固然可怜可叹,但又有谁不盼着法老能早日迎娶新妃?祈望王家的新禧能再现昔年夜夜笙歌情状,却是年复一年的落空,好事者问起,那个给小法老拣中的七呢?立时招来嗤笑一片——那西岸田庄里的异族姑娘啊!可不必将她放在眼里,连奥西里斯神都曾被塞斯骗倒(1),何况我们年轻的荷露斯?那姑娘不过是后宫人满为患前时断时续的插曲,总有天会唱完,唱完了,就过去了。

    都在期待她的离场,而她始终缕缕不绝地吟唱,蓦地曲调一变,跟来了大半座至乘之地的咏叹,和着她轻柔婉转的西岸歌谣,竟是直冲云霄的惊艳!

    一整座城轰然醒转,懵懵懂懂地,眼见哈普塞那布首辅亲自将那柽柳田庄的七领上了穆特神庙,耳听那永受神宠的神前第一祭司敬祝这位“恩典”从此能长久陪伴在两地之君的身旁;如梦初醒的贵妇们争抢着懊悔不迭,只得从头来过,只得假装自己生了许久的眼病,只得对北宫那端腾起的恼怒视如不见,赶紧换上精织亚麻的衣袍,去向那北地以北回来的村姑行跪拜大礼。冷清多年的底比斯后宫,不过一日之隔,已然溢满了新鲜滚热的夸赞与逢迎,唬得那素来只知调香弄草的七手足无措,贵人们的相处之道、应酬之法、各色机巧与玩意,一样一样都得从头学起。

    她的世间整个颠倒,她没想要的礼物,时时都有人送进来;未及出口的转念,先已有人为她一一照办;不知该要如何着手的宴会,更有人帮她周详安排,替她铺张。她扮演着众所期待的女主角,属于她的那丁点自在,且等落幕以后再说——而这戏码似乎将遥遥无期演下去,直到占满她余生的每一天,终日于万众瞩目之中微笑、言语、举手投足,每离开一张笑颜,迎向另一张笑颜的中途,转身处一低头时空落无语,不禁彷徨,属于她自己的魂灵究竟避去了何方?

    戏里的光阴去如洪流,浑浑噩噩过去,时刻难辨,某天睁开双眼,发现生灵与亡灵重聚的欢宴节,已在眼前。

    依旧是在夜半被叫起,日出前上到穆特神庙里,独自行过祭礼后,回到至乘之地西塔门外,守在泛滥季最后的曝晒里,等着与她陛下同在神前献过祭品的两地之君出了至乘之地,再目送他带领着朝臣们护送圣家族渡往西岸;过午回到宫中,庭院里已设好筵席,侍女们在葡萄架下摆出包金狮足乌木榻,端来蜂蜜面包与无花果酒,请她在荫凉里稍事歇息。她才刚落座,朝臣家的女眷们便领着各自府上的头生子与正当嫁龄的女儿,陆陆续续进宫来了。

    “将你自己置于神明手中,你的平静将毁灭他们。”

    男孩朗朗念出教谕,在母亲的轻声鼓励下背诵给她听,他是司库大人的头生子,未满十岁的稚弱与他异常年轻的母亲一样令人心疑。她从盘子里拿了一个石榴给他,以示嘉许,男孩不接,“吃为你准备的面包,”他迟疑地对她复诵,“勿要盯住大人们的盘子,而应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只有当你被询问时,才可以开口谈论,当大人笑时,你也要笑,大人会喜欢你那样做的,不管你心中如何想法,也应该与大人意见一致,那对你有好处,因你永远无法预见,一位大人接下来会干什么。”

    教谕里并没有这几句,这孩子背着背着,把他家长辈教给他的处世箴言混到了教谕里。她不觉莞尔,瞥见男孩的母亲仍是满面得色,她便将石榴放回盘子里,起身掐下葡萄藤上的嫩芽,递给男孩,逗他道:“这个可没被写在教谕里,尝尝看吧!”

    男孩依言接过,抿起嘴巴试了试味,扑闪着眼,说:“甜的!”

    “就如你念出的教谕一样打动我心。”她朝男孩微笑,“到席上去喝些清凉的果露解解渴吧。”

    男孩便由他的母亲领着,行了告退礼,在他们离去后,身旁女官俯近来与她轻道:“那孩子是司库大人的老来子,司库大人家的嗣子年前不幸战死在南境边塞,两陛下体恤司库大人,恩允他府上妾出的儿子顶了头生子的名衔……”

    她边听女官低语,目送那母子俩穿过凤仙花丛,赶去向那立在花丛后的一位大人行礼致意,男孩半点不认生,两只手攀住那位大人的胳膊,亲热地搂着不肯放,而那位大人仅仅敷衍地冲男孩略一颔首——显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与他对面而立的那位年轻姑娘身上。

    远远望去,那位姑娘肌肤黝黑,一颦一望,极活泛极水灵,想来一定不会超过十八岁。每见她一扬眼,都似听见甜甜一声“侍卫官大人!”从那对乌溜溜的眸子里飞出来。她的身旁另还伴着一位夫人,大约是她的母亲,神态端庄矜持,陪住两人或说或笑,目光流转,露出久于世故的忖度神气,好似努乌般狡黠与机敏。

    欢宴是贵妇们的猎场,优秀的努乌从来瞧不上鬣狗与胡狼。

    “陛下回来了吗?”她问。

    “没听见禀报啊,”女官疑道,“奴婢再去问问,七小姐。”

    女官这一去,去了许久,筵席间慢慢多出了朝臣们的身影,偶尔回望,花丛边的侍卫官大人与少女已不见了踪影,剩着浅粉红的凤仙花簇兀自盛开;三位闺秀结伴过来向她行礼,献给她一捧湛蓝的矢车菊。她取了一支插入发圈,近侍忙上来为她折去多余的花茎,又仔细为她紧了紧发绺上束结着的银环。

    便是此时,不远处乍然一声轻响,是谁的指环“叮当”掉在了石板地上,又骨碌碌地沿路滚来?

    她推开宫侍,寻声找去,思绪中掠过了奇异的预感,找见以前先已明了所寻找的是什么——像是久远以前曾找到过它——一个男孩跑近来,散着满头黑发,他捡起滚落在地的束发金环,蹲在柱边喜滋滋地将那发环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她凝视男孩,若有所思地期待,可紧跟着男孩掉头就跑,眨眼又消失在了柱影间,她愈感迷惘,望住那片空空无人的柱廊,似在重复曾经有过的迷惘。

    怅怅回转视线,迎面撞见少爷。

    “七?”

    她跟着一醒,莫名有些眩晕。

    “曼赫普瑞少爷。”她应,“刚才我就看见你了,你是先转回东岸的吗?”

    “是随同陛下一起返回的,陛下与几位将军另有事商议,此刻还在议事厅里。”

    他想要陪着她走回葡萄架下,她却在莲束柱后停住了。

    “又是在说去迦南的事?”她轻声问。

    他不置可否,却问:“七,宫里好玩吗?”

    “好多人。”她答,目光掠过庭院里摩肩接踵的贵人,有意无意地,寻见了方才凤仙花丛后言笑晏晏的姑娘,“每天都有不熟识的人来来去去的,等我习惯了这热闹以后,也许这里就会变得更好玩些吧。”

    “噢,”他装作恍然,“你让每家都带三两个小鬼进宫来闹腾,就是为了快些习惯这热闹?”

    她扑哧一笑,“搅着您正经说话了么,侍卫官大人?”她笑道,“那可真对不住了。今天过来的孩子,有不少与梅瑞特年岁相仿,毕竟陛下已经额外恩准,准许她今晚暂离北宫前来欢宴节宫宴,我很希望她能借此多结识一些玩伴。”

    “这就放她出来,迟早又会生事。”少爷不以为然,“她故意挑在欧佩特节巡游时兴风作浪,搅得王庭神庙两不安生,还差点把你送回到主神那里,就应该将她关上三两年,让她在至乘之地好好修心养性,让森穆特大人想帮她都找不着北,没准就会因此圆了陛下的夙愿,首肯了你的恩典之名,人人皆大欢喜。”

    “陛下将她禁足于至乘之地,并不是为了与大祭司交换‘恩典’之名——”

    “既掐中了那位大人软肋,何必浪费机会?”

    “连莫叶塔蒙夫人都从北宫里赶来哀求我,我不能漠视她陛下的心意。”

    “算了吧,”他不屑道,“另一位陛下连见都懒得见你,你大可不必自作多情替她费心。”

    “陛下希望她能自思自省,我却觉得这只会使她的心思更加狭隘,”她轻声叹,说起便觉无奈,“天底下有意思的事那么多,那孩子却只顾计较眼前,就该让她远离王宫与神庙,真正到凡人们的世间去看一看才是。”

    “你可别指望那小坏蛋一出来就会对你服软听你说教,这世上她只怵两陛下,对想要的东西只知巧取强夺,凡挡路的统统都得变成她脚下的沙砾——她爹是我父亲大人的手下。”

    她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说你正打量的那位姑娘啊。”

    他转过脸冲她笑,笑得她不由自主退开两步,“噢,”她讪讪应着,“我瞧那位姑娘可真是幸运,能有那样一位母亲亦步亦趋陪伴着。”

    “她的母亲是上库什头领的女儿,她从样貌到头发都随了母亲一方,传闻她家婢女的头发全都被她绞去做了假发,嘴比你甜,心比你狠,你最好别妄想亲近她。”

    她观望着那对相依而立的母女,听见少爷的话,不免又有些疑惑,只觉得那位夫人看起来半点都不似库什地方的长相,却似生着底比斯王族家传的端正下巴。

    视线中的少女正亲手执着羽扇,为母亲拂去午后汹汹扑涌的热气,看去仿佛是个乖巧柔顺的女儿,俏丽脸蛋上浅笑盈盈,难得瞧见女儿会待母亲这般殷勤。

    再看看那位夫人的头面装饰,一色沉实厚重的赤金,若非乘着源自产金地的家风,都中贵妇又有谁敢这般借势嚣张?

    正思忖间,那位夫人似是觉察了她的注视,朝向她这边迅速捎过一眼,目光相遇,那绝非友善的一望令她未能免俗地心生怯意。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夫人,”她喃喃说,“她从没有到宫里来与我见过礼,也从没像别家夫人那样,入宫拜见陛下时顺道过来与我招呼问候,我想,她大概与首辅大人家的夫人一样,是更赞同她陛下给予我的判定的。”

    “恐怕她比那一位陛下更加坚定地相信,你就是塞斯送来的邪灵。”

    “为什么?”

    “‘你抢走了每个人最珍视的宝贝,将我们静如圣湖的日与夜搅得混沌难辨。’”

    “我有那么坏吗?”她困惑道,“今天以前从未见过的贵妇,偏像被我剜了心似地瞪我,好歹让我知道我究竟抢走了什么才对啊?”

    在被自己听见以前,她的困惑是真的,说出口时,倏然局促,知道是自己矫情了。

    “她们爱怎么瞪你是她们的事,你只管看好自己手里的宝贝。”他漫不经心道,倾下身去端详阶边疯长的罗勒,正有只蜜蜂攀附在洁白的穗状花序上,忙忙探过朵朵花蕊。他摘了片嫩叶搁在鼻尖闻了闻,“北地最靠北的香味。”他低声说,“要再来点大绿海似的咸腥,混上泛滥季的泥泞,然后闭上眼睛,就能假装自己是在北地以北了,对吧?”

    她答不上来,当他回过头看她,前一刻的局促仍还滞留在她的脸上,他立刻笑了。

    “你脸红什么?”

    “……天太热了。”

    他笑而不语,注视了她片刻,问:“你知道的吧?”

    “什么?”

    “她为什么要像被你剜了心似地瞪你。”

    就因为我是荷露斯神选中的七?

    她别过脸,偏问:“为什么?”

    “因为你手心里攥着南北两地最聪明最了不起的勇士的心啊!”他哈哈笑道,并不值得这样高兴,倒更像是取笑,她的脸更红了,很轻很轻地驳了句:“那可不一定……”

    “不一定?”

    “谁能攥得住荷露斯神的心?那里边可填满了一整片南北两地啊!”

    “是啊,”他点头微笑,“不过她不知道,可惜她不知道,也怪不得她,没有办法,她哪想得到这一层?你得原谅她。”

    他明明取笑的是那位夫人,微笑里却透出古怪的亲近,她瞥他一眼,他也正望着她。

    来不及想,她傻傻问:“原谅谁?”

    他咧嘴笑笑,没有理会,转而却道:“七,你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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