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一根短短的羌笛传来传去，这些在沙场上同生共死的将士们彼此之间并无什么防备，用同样的一支羌笛吹出不同的乐曲。
还有人在旁边，击掌而和。
沈桑宁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当她的头点了点，最后猛地靠在了苏勒的肩头上时，她被失重的感觉惊醒了。
苏勒伸出一只手，扶了扶她的头。
“困了？”他问。
沈桑宁点了点头，余光中看见那轮如钩的弯月，已经移动至山顶的另一边。
下一刻便被苏勒打横抱起，稳稳当当。
“我先带王后回营帐。”苏勒对军士们示意，“你们收拾好，快些回去。”
反应快的，已经发现王上在面对王后、或者说起与王后相关的事情时，自称总会从本王变成我，便很是理解地笑了笑，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沈桑宁在他怀里，困意很快便重新席卷上来。
他每次抱自己都轻轻松松，就像是抱着只小猫或者小兔子似的，沈桑宁迷迷糊糊想着，等到被放到兽皮毯上，便直接睡着了。
出征在外，各类东西都不齐全，但苏勒还是给沈桑宁多铺了一层兽皮，尽可能柔软一些，怕她会不舒服。
夜间的温度降得快，沈桑宁夜里又把自己蜷缩起来，苏勒察觉到，认命地把人拢在怀里，用体温去暖她，半个时辰后，怀里的女郎才一点点舒展开身子。
她这次乖乖的，没有再动，苏勒便也入睡了。
在外征战，苏勒少有深睡的时候，身体似乎在睡梦中依然替他警觉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必定会立刻醒来。
因此，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苏勒睁开了眼睛。
外头只有风声，越来越大，让他心中顿觉有些不妙。
再看沈桑宁，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稳的样子，皱着眉头，把自己往他怀里拱。
苏勒轻轻起来，帮她把被角掖好避免热量散失，随后披着衣裳掀开了帐门。
和他预料的情况差不多，起风了。
沙漠中起风，情况可大可小，若是幸运，便只是吹点沙子过来，无伤大雅。
但若是不够幸运，便很有可能演变成沙暴。
苏勒在行军途中见过沙暴，黄沙铺天盖地朝人扑过来，仿佛一头看不见形状的野兽。
好在，他发现得早，眼下的情况还尚未演变成最差的那种。
乌烈也醒了，他听见风声，同样想到了沙暴的可能性，正要出来查看，一掀开帘帐，就见到苏勒正朝这边走来。
乌烈虽行军经验不足，但判断同样机敏，当机立断：“王上，臣看这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得抓紧时间撤离。”
“是。”即便面对这种情况，男人依然面不改色，依然能稳定地做出决策，“小亓城北边北边有小亓山，迁移过去得多久？”
乌烈想了想，不过片刻功夫，小亓城的地形图便清清楚楚出现在了眼前：“二十里路，王上，做一个时辰的打算。”
“够了。”一阵风吹来，苏勒道。
“我这便去叫人。”乌烈立刻动身。
将士们大多是睡不安稳的，听到人来叫，便直接起了身，二话不说，收拾起行装来。
苏勒折返回帐内，沈桑宁已经醒了。
她正坐在那两层柔软的兽皮上，表情像是有些惊惶。
风打了起来，刮在帐幔上，传来一阵有一阵沙沙的声音。那些黄沙被吹到帐子上，稀里哗啦地又落下去，叫沈桑宁顿时没了安全感。
其实，刚刚苏勒走了没多久，她便醒了。
一醒来，身边无人，远处风声传来，便叫她心里没底，赶忙坐了起来。
烛光照着她的脸，平添几分惶然。
看见苏勒回来，沈桑宁连忙朝他伸手：“外面很大的风？”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很像在求他抱。
这是缺少安全感的人，在见到能让自己安定下来的他人后，下意识的举动。
苏勒朝她走过去，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从肩头传来，情绪却依然十分稳定，轻而易举便让她有些慌乱的心也定了下来。
“是，外面起风了。”他道，“我们要拔营。”
沈桑宁睁大眼：“去哪？”
苏勒回答：“二十里外的小亓山山脚。”
沈桑宁吸了口气，推开了苏勒，刚刚的惊惶被她掩盖下去：“我明白了，我这就收拾东西。”
“嗯。”苏勒说完，同她一起整理了起来。
骑在马上，沈桑宁看着不远处已经逐渐从沙地上浮起的黄沙，有些不知所措。
她偷偷看一眼苏勒，男人很平静地将东西装在马上，便上了马。
他看一眼那沙尘扬起的形状和高度，心中大致便有了数，正因为先前碰到过这种情况，才不会忙乱。
有些大军们是第一次出征见到沙暴，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在看到王上之后，便也跟随着定了下来。
在着广阔的无边无际的大漠中，苏勒是他们的王，是一柄不会倒的旗帜，也是西凉不落的太阳。
所有人都骑上了马，严阵以待。
苏勒的马鞭一扬，那根粗而韧的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令所有人精神震颤。
他下令：“走。”
马队开始行进。
沙尘已起，辨别方向变得有些难，但苏勒和乌烈两人暂时并未受到影响，带着西凉军朝小亓山下行进。
两人一边研究地形图一边观察此刻的风沙，苏勒有些无暇顾及沈桑宁，便叫古丽出列，在前方陪同。
古丽驾着马快走了几步，来到沈桑宁旁边。
她见沈桑宁一直担忧地看向苏勒和乌烈，宽慰道：“无事，这沙暴连我都见过一两回，遑论王上。”
沈桑宁点了点头，这才将视线重新集中于面前的沙地上。
路程走出一半，眼前路程能见度越来越低，一直在远方矗立着的，起标识作用的沙丘也逐渐变得看不清了。
苏勒和乌烈的神情严肃起来。
古丽心中暗道，还好王上警觉，此时不过是寻常天刚亮的时候，很多军士现在才刚起。若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远处起了风，只怕已经没有时间逃脱了。
沈桑宁觉得自己的脸上、衣服上都是沙。哪怕在临走前，苏勒已经叮嘱过她要将衣裳裹紧，但那些细沙无孔不入，依然有许多被吹进了衣裳了，此刻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
她是如此，其他人当然也是如此。沈桑宁没有说话，努力克制着不适感，驾着逐云跟在苏勒身后。
忽而，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风声，那风声仿佛在吹口哨，又像是一个垂危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嘶吼，沈桑宁吓了一跳，便听苏勒扬声道：“下马！”
所有人勒紧马绳，马停下后，众人纷纷跳下，匍匐在沙地里。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黄沙朝沈桑宁扑了过来。
吹过这席卷着黄沙的风，沈桑宁方知之前感受过的西凉干燥的风已经叫做温和。
而玉京带着水气的湿润的风，已变成了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感受。
这阵卷着黄沙的风实在太大，将有些未捆紧的行李铺盖裹走，在沙地上拍击着顺势滚下了坡。
无人敢去捡。
一旦动一动，体重不够的，恐怕也会随那铺盖一样被掀下去。
等那阵风吹过，众人这才抬起了头。
不远处的黄沙还在漫卷，下一场暴风正在酝酿。
离小亓山山脚还有好几里路。
古丽忙上前扶沈桑宁：“王后，没事吧！”
沈桑宁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无事。”
“放心。”
不一会儿，身后的将士们已经自发将遗失的物品数统计好，报了上来。
铺盖少了三床，行军所带的零星物件少了五袋，这倒不是大事，比较棘手的是，有一只水囊被沙砾刮破了，里头的水已经不剩多少，还有一只水囊被直接刮走了。
在沙漠中，水堪比黄金。更何况是在沙暴天气下。
没有水囊的那两名将士呆愣愣的，表情当即像是有些绝望，被身旁的同伴拉了一把：“慌什么，喝我的！”
“咱们一人分你一点，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还能渴死你不成？”
苏勒皱了皱眉：“继续赶路。”
眼下的损失还在可接受范围内，若是接下来碰上更严重的沙暴，造成的损失会更大。
军士们不敢怠慢，闷着头继续在风沙中行进。
沈桑宁回头看去，他们来时的地方已经被掩盖在一片黄沙中，原本留下的一些扎营的痕迹也都被掩埋了。
若不是转移得及时，等大家在睡梦中转醒，恐怕营帐都已经被沙子埋了半边。
闷头赶了一会儿路，沈桑宁听见苏勒在叫她。
“桑宁。”他道，话语很直截了当，已没有时间和她商量，“过来。”
沈桑宁应了，飞快下了自己的马，紧接着被他抱到怀里，随后，其余几匹马背着的行李被分了分，有一些转移到了逐云的背上。
原是有一匹马被刚刚的沙暴吓到了，干渴不已，不愿继续前进，必须得卸重。
那将士看起来惶惶的，将马背上的重物转移后，这匹马终于肯继续走了。
苏勒没有再多说什么，也不欲在这大漠中训斥自己的将士，倒是坐在他身前的沈桑宁，拍了拍他的右手臂，以示让他消消气。
苏勒的右手松开了马绳，飞快地把沈桑宁的手握住，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便又扯了扯自己的大氅，好叫这宽大的衣袍可以覆盖住两人。
沈桑宁抽回了自己的右手：“好好骑马。”
离小亓山还有三里，眼看视线内那个小山包已经在面前，众人的心一点点放回肚子里。
但就偏偏在这个时候，一阵比刚刚更大的狂风扑面而来。
这阵风太猛，以至于大家反应过来，纷纷下马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苏勒的动作很快，大氅包裹住了沈桑宁，半边身体也护着她，这一次，沈桑宁没有感觉到尖利的沙砾拂过脸庞，倒是苏勒，眉角被一颗小石头划中。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眉毛旁的血已经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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