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烈知道有这么一遭，赶忙跪了下来。
天子之怒他无法承担，还好，这一怒是事先预料到的。
“臣罪该万死。”他声音朗朗，伏地不起。
“的确该死。”苏勒没有叫他起来，快步朝沈桑宁走过去，刚打算把沈桑宁抱下来，却见她轻盈地从逐云身上跳下，朝他行了一个大礼。
“起来。”苏勒去扶她。
“王上不要怪乌烈将军，是我执意要过来的。”沈桑宁赶忙解释。
“为何？”苏勒的神情并未转好。
他只是不向沈桑宁发怒，不代表他看到沈桑宁任性地跟过来，能忍得住怒气。
“我听说你受伤了。”话音刚落，沈桑宁便闻到了血腥气，登时心一坠，往他手臂上看去。
他罩着件外衫，伤口浑不在意地用布包着，上面还有血，好在已经凝了。
“这是小伤。”苏勒看她关心的样子，怒意并未因此消退，反倒愈演愈烈。
“但你这样毫无准备地过来，可能会受多重的伤，你可知道？”
“若是大孟军拿你做人质，逼我退兵，你又叫我如何是好？”
苏勒话说到这里，语气更寒：“我是西凉的王，退兵必不可能，难不成真的让我放弃你？”
这次，沈桑宁没有低下头，反而和他对视着，坦坦荡荡地接受着他眸中的怒意。
她眸中有些苏勒无法形容的神采，苏勒眯了眯眼，转而又看向了跪在一旁的乌烈：“王后不知道这些道理，你也不知道？”
乌烈的身子动了动：“臣知道。”
“那为何不拦着？若你作为本王的亲信连一个女子也拦不来，本王还要你作甚？”
乌烈顿了顿，道：“臣知错。”
苏勒想拂袖而去，但此时，一帮人黑压压地待在外面，太过显眼。
便让乌烈起来，让后面增援的大军分散在建筑物后先遮蔽。
沈桑宁将逐云的马绳交给了乌烈，抬脚跟上苏勒：“我看看你的伤。”
“这里有医工。不需要。”苏勒并未消气。
但他的手被沈桑宁抓住了。
苏勒转身，幽幽的金眸看着她。
“若有医工，便不会让你的伤口被包成这样。”沈桑宁一眼看穿他包扎的问题，“我来。”
他们此行增援，带了些可供包扎伤口的布来。
沈桑宁拿出一块布料，苏勒一眼便看出，这是当时沈濯送过来的一匹面料。
“舍得？”苏勒看着她。
“只是布料而已。”沈桑宁道，“抬抬手。”
苏勒的神情看起来虽仍有不快，但却已经听话了，落在旁人眼里，便是王上冷着脸，但乖乖将手臂递给王后包扎。
王后说抬手便抬手，说放下便放下，可听话了。
沈桑宁没有取下原本的布料，只是在外面又加固了一层，她贴得很近，表情认真。
苏勒便低头看着她，她抿着唇，很严肃的样子，长睫垂下来，在她精巧的脸上投下扇子一般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而轻颤，又像振翅欲飞的蝶。
两人都沉默着，周围很安静，其他人都默契地走远了，苏勒甚至能听见沈桑宁呼吸的声音，看得清楚一呼一吸之间她胸口微微的起伏。
终于包好，沈桑宁放开了苏勒的手，正欲往后退一步，后腰便被苏勒揽住了。
“公主，都不问问我疼不疼。”
沈桑宁：“疼吗？”
苏勒笑了：“还好。”
“从前有比这更疼的时候。”
沈桑宁想起那个黄昏，借着外面将暗未暗的天，沈桑宁能看见苏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她记得自己的手指抚过那些疤痕的时候，苏勒俯视着、灼灼地盯着自己的样子。
苏勒将外衫重新穿上。
他道：“天越来越冷，但我们会一直往东北的方向行进，条件会越来越艰苦，桑宁，你想回去，现在还能来得及。”
沈桑宁只摇头：“我不回。”
“不。”苏勒只看着她道，“你还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不管面临什么，我想跟你一起。”沈桑宁道。
为着此番增援，苏勒清楚现在西凉的守卫已不得已维持了最低水平，前后都不算安全，竟已隐隐有背水一战之意。
若是沈桑宁回去，也难保安全，再者，如今前线局势，他没办法派足够的人护送她回西凉。
他转过脸去，没有再说什么。
－
晚间，借着地形，军士们生起篝火，煮了些干粮。
这次已经没有王帐可睡，好在敕城中有建筑物可以遮蔽风沙，否则在沙漠中睡一晚，第二天恐怕得被沙土整个掩埋。
沈桑宁吃完索然无味的饭食，又喝了几口水，便看着将士们在地上撒一些黄色的药粉。
见她一直盯着他们，其中一位军士解释道：“王后，这是硫磺。防蛇的。”
原来这沙漠中还有蛇。
这都是沈桑宁从前不知道的，便点了点头，苏勒将装着硫磺的药包接来过来，在自己与沈桑宁的周围撒了不少。
“寻常的蛇不太会攻击人，但沙漠中的蛇不一样。”苏勒道，“和人一样，饿极了，连沙子都想吃。”
“公主。”他忽然看着她笑，“是不是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尝过饿极了的滋味？”
沈桑宁一怔，摇了摇头。
那硫磺药包在众人手中传递，其余人便也离苏勒和沈桑宁有了些距离，便让他们可以低声说说话。
沈桑宁原本有些忧心，怕听到了这个答案，让他更觉着自己没办法跟着军士们受苦，又得执意把她送回去，眨巴了两下眼睛，刚想说什么，却听到他道：
“那便好。”
“看来我的王后从前在玉京，不算太受苦。”
竟是这个时候还因为她未曾吃过苦而宽慰。
沈桑宁心中一颤。
又问他：“在沙漠里若是没有食物了，怎么办？”
她知道这个问题天真，也知道答案会很残酷，问出口来，只是希冀着透过这个简单的问题，能看见苏勒以往的经历似的。
哪怕能多了解他一些，也是好的。
苏勒自嘲一笑：“没有食物，还有马。”
“没有马，还有人。”
沈桑宁蓦然想起从前自己要给逐云追风起名时，苏勒不赞同的神情。
取了名，便是真心喜爱这匹马。
若真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人哪怕下定了要杀掉爱马的决心，也会感受连绵不断的自责。
沈桑宁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追风和逐云。
两匹马感情很好，因为刚刚吃了草料，又饮了些水，精神不错，正贴在一起，互相用鼻子蹭着对方。
苏勒也看了一眼它们。
“大漠行军，若碰上饮水不足的情况，便将马杀了，用马血解渴。”苏勒继续道，“水能装进水囊，血不行，会凝固。血带不走。”
沈桑宁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能喝多少，就要喝多少。”
“对。”苏勒点了点头，“人血也是。”
两人一阵沉默。
片刻后，苏勒又看她：“这还不是行军困难的全部，若你后悔，我依然可以送你回去。”
这次，沈桑宁问：“苏勒，你会让我们，让西凉军，陷入这种地步吗？”
苏勒笑了：“这个问题，与其问我，不如问天。”
说完这句话，苏勒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他低头一看，沈桑宁柔嫩的手正握着自己的。
她手明明很小，比自己的小得多。
但覆上来时，那种温暖的感觉却让苏勒觉得安心。
“但我相信你。”沈桑宁道，“西凉王。”
重音放在“你”这个字上。
“西凉王”三个字，用了西凉话，说得已经十分标准，与当地人别无二致，就连苏勒也听不出一点儿破绽了。
她学西凉话，学骑马，学射箭，也学同当地的人们一样，仰头干尽那一碗热辣的浊酒。
她早下定决心，要做好这个西凉的王后。
苏勒回握住了她的手：“不会到那般山穷水尽的。”
军士们在敕城停了两日，在此期间，乌烈带来的医工和药草起了作用，沈桑宁也用自己的医术尽力帮忙救治。
两日后，所有伤者的伤口都开始愈合，不再反复感染，长出完好的血肉皮肤来，发高热的也退了烧。
这次，像是命运又眷顾了他们一次。
众人不仅看着王上的一举一动，也在观察着沈桑宁。
这位从大孟嫁来的公主看起来毫不骄矜，敷药包扎的动作都很是利落，原本有些不满乌烈带了一个女人来的，也无话可说，心悦诚服了。
苏勒和乌烈一同盘点了目前他们还有的物资，盘算清楚之后，便决定再在敕城修整最后一日，便要出发前往东北方向，率先占据有利地形，形成对大孟军的包抄。
日子到了，这天清晨，所有人整装集合，天尚未亮，反而衬得百余名将士的眸子闪闪发光，带着些势在必胜的味道。
苏勒骑上马，沈桑宁拍了拍逐云，也上了马。
出发前，苏勒再次对沈桑宁道：“公主，在此还可掉头返程，否则，便只有等大胜才能回去了。”
“我会亲眼看着你得胜。”沈桑宁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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