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城下了第一场雪，却又不大，没有在地里形成厚厚的积雪，只是盖过了屋檐，覆上一层雪白。
寒冷的冬日里有暖阳，穗安在院中的蓝楹树下提笔作诗，其实这不是她的兴趣，只是乐子太少，在城中相识的人也不多，谁叫张郎一直夸她作的诗好呢？
但倒也没有真的写得多好，毕竟穗安此前在神都好歹是个文神，瞎写的本事总是有的。
恰巧，今日正是论毅上美男榜的日子，名次一出，榜上的画像名字一更，论毅排在了第二，今日正好是投票结束的第三日，所想如穗安所料，姑娘们已经围在家门前叫了。
论毅头都要大了，佯装没听见似的，躲在屋中，穗安一把将他扯出门，道：“去挑新妇呀？”
论毅不作声，头低得极沉，有些不大开心的模样，穗安眉头一皱：“不喜欢？”
论毅点头。
“人都来了，好歹也去见一下吧，若是当真不喜欢，再委婉拒绝一下？”穗安劝解道。
论毅咬了咬牙：“我喜欢…”
“嗯？”了一声，穗安问道：“喜欢？喜欢什么？”
论毅又不作声了，穗安轻叹了一声，走到蓝楹树下拾起一沓已经将诗作在宣纸上的纸：“我去张郎家了，姑娘们在外头喊得喉咙都要破了，待会我要开门咯。”
眼见穗安就要出门，论毅喊道：“别去…你别去。”他走到穗安跟前：“我不喜欢你同他一起…”
穗安思疑了一下，道：“哥哥，张郎待我很逾矩，虽然成日里与他谈些诗词歌赋有些无趣，但我并不讨厌这样。”
论毅道：“除了他，我也可以和你谈诗词歌赋，做任何你想做的。”
穗安抱着宣纸啼笑皆非：“哥哥啊～诗词歌赋其实很闷，你又是个呆子板板，我承认张郎比你不闷一些，当然，我对亲近的人就止不住要亲近，但我不想一直粘你，哥哥也不必拿我当小孩子看待。”
论毅低头垂眸，喃喃道：“你别去…我想看紧你。”
穗安嘴角一抽，心道自己执意要去哥哥也不会气死吧？他一闷就不说话，穗安并不想同他待在一处。
她伸出一根手指，谈判道：“我只去一下。”没等论毅开口，她就跑到门中一把掀开木栏，外头的姑娘提着礼盒一拥上前，穗安从人群挤出，留下一脸委屈的论毅。
张郎在家门前来回踱步，见穗安跑来，问道：“怎的今日来这么晚？”
穗安撇了撇嘴：“我哥今日还不许我来呢……也不知为什么。”
张郎顿了顿，敛然道：“他只你一个妹妹，怕是担心，令兄不喜…往后你便少些来吧，若是你哥生气，如何是好。”
穗安想也没想：“给他惯的，气不死他。”
“这…”张郎觉得似乎不太好。
穗安将手上那一沓诗给他，问道：“今日作何？”
东市南街巷有一条算命行，行中各个相士各兼不同卦相，小到起名大到算命格，中有测风水宝地，城中百姓多有习惯来此，譬如开店做生意者最常，再到喜添贵子取名，都要也一一算过。
张郎带穗安来此，提椅坐在一张高高的案几旁，案几上摆有笔墨纸砚，另加几柱高香及三枚铜钱，偶有行人通行此处，都会坐下来算卦。
穗安看着张郎一通操作，如同上次他给自己哥哥预测桃花那般，再到翻书一一解卦，说上几句卦意，有的人喜笑颜开，送上锦囊红包，有的人面色阴沉，骂骂咧咧丢下几个银子转身离去。
不管说的好与坏，皆有钱可得。
“原来你对此不是略有了解，卜的卦还是颇为通顺的。”穗安道。
张郎摇摇头，拿起穗安翻抄的那本《六爻》道：“若是当真通顺我都不必翻书解卦了，其实这本书随意在经籍铺上都可以买到，你知道为什么我还要请你翻抄一偏吗？”
穗安问：“为什么？”
张郎合起书来，拾起案几上的三枚铜钱在手里把玩：“我在小的时候家中靠卖米为生，后来租金暴涨，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家中兄弟姊妹都上不起学了，爹娘就把铺子转卖供我们继续去书院上学，我也有个哥哥，他很厉害，考一次便高中了，做了个小官，我们后面的日子也不算太艰难，我第一出远门的时候，身上的盘缠都被偷了个精光，饿得倒在雨中，有个相士救了我，他告诉我人要有一计之长，哪怕做得并不是很好，也不至于让自己饿死。”
张郎盯着手中的铜钱淡淡一笑：“我跟着他学了些卦相的皮毛，不过并不是这种预测卜卦，他时常做些奇奇怪怪的法事，譬如唬人的鬼上身，抹些猪血在脸上吓人，我胆子很小，直至现在想起来我都有阴影，后来……他快死的时候，亲手拟了一本《六爻》给我，不同于经籍铺上花几文钱就能买到一样，因为其中细节多译，他怕我看不懂，不过他那种吓唬人的卜算就没教给我，大抵是知道我害怕吧，他说他从来都不收徒弟，到最后却让我叫他一声师父……我就靠着这本《六爻》学会了生计。”
他长长一叹：“不过，他写的字太丑了，我总是看好久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所以那日瞧见你写的字好看，就想叫你替我抄抄。”
穗安道：“原来如此，听你这样一说，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所以我决定，自今日之后，我也要去学我的一技之长！”
张郎视而笑道：“你写的字这般好看，可以卖字画，并不是没有一技之长。”
穗安指着张郎手上的三枚铜钱：“不过我看你这个挺好玩的，不管给人算得好与不好都会给你银子，你给我试试呗？我给别人算一卦。”
张郎将铜钱递到穗安手中，又将那一本《六爻》推道穗安身前，起身道：“不会的翻书解卦，我去将托人做好的卦旗拿来。”
穗安攥着手里的铜钱盯着路过的行人，喊道：“算卦咯，不准不要钱。”
就这样，路过的人都一一越过了此处，良久，三个扛刀高壮的块头停了下来，一脚踩在案几对面的长椅上，粗吼道：“不准不要钱？”
穗安心中一喜，目光从手上的铜钱处移上来，点头吹嘘道：“江湖人称神算子，几位…”
“郎君”还未从口中说出，就见这几位块头恶狠狠的盯着自己，穗安下意识拿书在脸上挡了挡，小声道：“我淦！今日出门又没看黄历！”
那三个块头为首的眉头一皱，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啊？”
穗安低头道：“没有没有，你看错了。”
三个块头相视一笑，把脚放下，缓缓坐了下来，抗着狼牙刀的块头道：“我们兄弟几个卜算一下财运，姑娘算一卦吧？”
穗安撑手挡了挡脸：“其实我是卜卦半吊子，不准的，几位大汉另请吧”
为首的块头上手一把将穗安挡脸的手拍下来，起身转头对扛狼牙刀的块头道：“三弟，就是这臭娘们那日在摊上拿棍砸了你！”
那扛狼牙刀的块头一惊，龇牙咧嘴道：“原来是你！看小爷我今日不弄死你！”
穗安猛的起身，书和铜钱攥在手中，身子定在原地须臾，眼神往立在一旁的木杆看了看，撒腿就跑，顺手将那些木杆放倒下来，绊住了几个块头。
她回头得意一笑：“神算子和半吊子都是我编的，其实我是‘跑得快’！”
张郎拿着杆旗见此情景，穗安跑过来，一把牵着他的手火速离开，停在了西巷外。
穗安把书和铜钱递回给了张郎，不好意思道：“不小心遇见那几个块头，今日怕是不能再回去了。”
张郎喘了几口气，弯腰撑着旗杆道：“没事。”他慢慢直了直身子：“你同我出来这么久，先回去吧，你哥怕又要担心了。”
穗安点了点头，走进西巷里头，早上在家门前喊的那群姑娘已经走了，木栏却还敞着，院中的蓝楹树下坐着一个闷闷的人，手里转着一串桃珠扣。
穗安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闻声，论毅将桃珠扣收了起来，转了个身背对穗安。
“生气了？”穗安试探一问。
论毅道：“没有。”
穗安走道他跟前蹲下，手又覆上他的手，拿食指在论毅手背上轻轻戳了戳：“别生气了，我又没干嘛。”
论毅咬了咬唇，还是道：“没生气。”
穗安笑出两颗尖尖的牙，道：“那就好。所以明日，我还可以去找张郎的对吧？”
论毅将眸一垂又转了身：“你为什么就非要去找他…”
穗安想了想，起身道：“嗯……因为我觉得……他是我的桃花。我这桃花只有一朵，哥哥总不会折了吧？你不喜欢他吗？”
论毅想也没想：“我才不喜欢！”
“啊”穗安嘟囔道：“好吧好吧，不去找他了。”她又蹲下来，往论毅身边挪了挪：“我今日特有感悟，觉得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张郎说我写字好看，但其实我觉得，我对此不比喜欢耍玩刀剑多，所以哥哥觉得，我自小最擅长什么？”
论毅思绪一下被拉到过往，在某处昏暗的地方中，有个小女童认真提笔写字，一日之中都不愿停笔，在某处宽大的校场、擂台，有个少女骑射、比剑，在某处亭台，少女在课上打着盹，却从不会忘先生授课的内容。
“只要你想，你擅长所有。”论毅道。
穗安双手撑着脸，馁然道：“放屁勒，于做饭我就不擅长。”
论毅轻笑道：“其实相比第一次，你已经做得很好，于我而言，你会一件小事即是擅长。”
穗安摆手道：“瞎吹捧，别说我了，哥哥今日可有看对眼的姑娘？”
论毅吸了口气，望着穗安淡淡一笑：“嗯……我现在每天都能看到对眼的姑娘。”
穗安微微一惊，随即笑道：“那家姑娘？带我瞧瞧？”
论毅顿了顿，轻轻伸手抚了抚穗安的耳鬓：“再等等吧……等到我哪天壮了胆，我就告诉你。”
或许不会太久，或许觉得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等你自己发现，到那时，就再也不会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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