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碎南墙 > 第45章
    凄清弯月,遥挂苍穹。

    隐于山林中的道观,浸染段段银辉。

    夜色交映相融,万籁俱寂,蓦然,一阵冗长的“吱嘎声”,打破了此间宁静。

    林尘推开道观斑驳的木门,站在大门边,微微侧过身,“居士,请吧。”

    陈维安跟在他身后,满怀感激的双眸仍旧泛着泪光。

    他绕步上前,同来时一样,牵着知秋小心翼翼地跨出了门槛。

    眼前绵延丛山,悉数没入黑暗。

    陈维安后脚跟刚落地,便又转过身,看着门内的林尘嘴唇上下翕动了片刻。

    他本想说些什么,半晌,终只恳切地道了声:“……谢谢。”

    林尘轻点两下头,旋即垂下视线,扶着门框的掌心往前一送。

    老旧木门“吱嘎——”一声,重又合上了。

    陈维安仰头,朝夜幕中的建筑上方望去。

    自古以来,入世的庙宇道观总都有个牌匾作名,例如城中的紫雲观、高山上的祝神庙。

    他虽从未前去祭拜过,但因时常听说而留有印象。

    知秋乖巧地站在阿公身旁,就见他仰着头,对着面前的大门上方看了许久。

    “阿公……”

    四周昏暗,没有一丝光亮,她心里有些害怕,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陈维安回神地低下头,探出手臂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小秋,别怕。”

    说完又松开她,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了一副老花眼镜戴上。

    方才一团黑蒙的雾气,透过镜片变得清晰。

    可陈维安眼前古朽的门楣上,别说文字了,就是连牌匾的边儿他都没看见。

    “阿公,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愣神时,知秋圈着他手臂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他呼出一口气,释然道:“现在,现在就回。”

    知秋又朝四周望了几眼,嗓音发颤,“可是…可是这里好黑,我…我害怕……”

    陈维安蹲下身,怜爱地拂去她白净的脸蛋上,不知何时沾染的灰尘。

    他布满岁月痕迹的双手,枯槁、瘦削。

    粗糙的指腹摩挲而过时,知秋只觉一阵刺挠。

    她不安地耸了耸嘴角,却挣不开阿公钳住她双臂的手掌。

    须臾,她听见面色凝重的阿公,诚恳叙说的声音。

    “知秋,从今以后,你便是得了神明护佑的人,谁也伤不了你、害不了你,知道吗?”

    知秋眨了眨眼,忽觉周身一阵寒风袭来,她打了个冷颤,点点头。

    而后又似懂非懂地问:“谁是神明?为什么保护我?他…很厉害么?”

    良久,手臂的力道渐松,知秋听见阿公的回答——

    “他会保护你,一直保护你。”

    ——却是跳过了前半句。

    知秋心底晃过一抹白影,那是一道已经模糊的画面。

    身形修长,姿态飘飖若雪,眸中的星点闪动,却宛若一捧炙热烛火。

    “我明白了阿公。”知秋踮着脚,将脸埋在阿公的肩头,翁声道:“知秋会听话,听神明的话,听阿公的话,我再也不害怕了。”

    “好好好……”

    陈维安站起身,牵着知秋的手往来时的山路走去。

    蜿蜒小道,知秋一路埋头走。

    脚底堆满的枯叶传出一连串咔嚓声,她抬脚踩得欢,心底的恐惧也随之消散。

    恍然,一声熟悉的“吱嘎”从身后响起,她下意识转过头,瞧见门缝内一晃而过的藏蓝。

    “阿公——”

    她刚出声,忽脚下一空。

    稍走在前面的陈维安转回身,一把将她从梯坎上抱了下来。

    “小秋走累了吗?我们到那个凉亭再休息,好不好?”

    她应了一声,扭头时,方才传出声响的地方,已被左右丛生的杂草给尽数淹没了。

    “跑得可真快。”

    花暗弓着腰,两只手紧扣木门边,探寻的目光在一道窄小门缝中,只模糊地瞧见了一个身影。

    除了看着年纪尚小,乌发齐腰,实在无甚特别之处。

    “难不成是什么山野精怪……?”

    她一边嘟哝,一边悄声地关上大门。

    花暗来这道观不足月余,在此之前,她不过是因着些俗世烦恼心情郁结,想着爬爬山舒缓心绪的普通人。

    却碰巧在途中偶遇山下村民,他们个个背着竹编背篓,见她上山先是嬉笑嘲弄一番,说她“不自量力、异想天开”。

    问及缘由时,领头的村长才说,山顶有座道观,乃真神居所,像她这般的寻常人,根本上不去。

    嘿!

    她一听倒来了劲儿,扔下一句:“老娘是王母娘娘转世!”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上登。

    不为别的,她只是厌倦了到哪儿都得被人踩两脚的窝囊气。

    本想绕过那群糙汉后走另一条下山路,谁知七拐八拐,她竟真的看见了一座古朴楼阁。

    只是外观普通,颜色灰沉,若说是住人的房屋略显简陋,但若说是清雅道观,它却连个门头都没有。

    几经思索后,她提了一口气,想着,来都来了。

    手刚贴到粗糙木门,还未来得及用力,听得吱嘎一声,门先从里开了。

    那是花暗第一次见到林尘——

    她跟了一辈子的师父。

    素袍、冠帽,约莫四五十的年岁,蓄着黝黑的长胡须。

    整个人向外散发的沉稳气质,的确有些世外高人的意思。

    所以当他问:“居士可有心,留于我观中修行?”

    她想也没想,一口就应了。

    拜托,道士诶!

    整日习咒捉妖,比待在城里打工有意思多了!

    等她学成归来,以前欺负过她的人,还不是她动一动手指头的事儿!

    所以入观一个多月来,她一直在期盼玄奇事件的发生。

    哪知,打那之后,林尘什么也不教,甚至同她说的话也少之又少。

    今日一大早,更是直接丢了一本旧书卷给她,让她站在后院,顺着页码逐字逐句地念,直到念够三百遍为止。

    说完,袍袖一甩,连给她问个为什么的时间都没留,径直离开了。

    于是她只得摊开书页,从白天念到了黑夜。

    总算是念够了,才口干舌燥地跑回厅堂,端起檀木桌上的两杯茶吨吨往喉咙里灌。

    等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后,她才回神似的,盯着手中两个一模一样的杯盏瞅了大半晌。

    “来客人了?”

    不对呀,这荒山野岭的地界儿,莫非……

    “吱嘎——”

    花暗心头思绪未落,大门处忽传出一阵关门声。

    她眉头一动,赶忙放下杯盏,欠身贴到了一旁。

    不过片刻,石板路的尽头倏然显出了林尘的身影。

    这么晚了,师父会见谁呢……?

    花暗靠墙思索,等林尘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才悄没声儿地摸到了大门处。

    扒开一道门缝朝外看去,却只瞧见了一个背影。

    在月色照耀下,竟有些凄清。

    ……

    “我当然去过了!”

    回忆落地,知秋双手叉腰,抬着下巴朝远处青山扬了扬,颇为得意。

    “我不仅去过,在那山顶道观里我还见到神仙了呢!”

    她越说眉头挑得越高,光着的一只脚有律动地点地。

    池炎冷笑一声,淡淡道:“这山不真。”

    区区四个字,知秋得意的神情像冻住了般。

    她转过头,嘴角微抽,反问:“照你这样说,一万年…啊不,一千年前的玲珑山是怎样的?”

    池炎眸光一转,对上她的视线,戏谑道:“你真想知道?”

    知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不是你说——”

    谁成想话都没说完,耳畔忽“唰——”地掠过一阵疾风,她凝着一口气,脑中想起方才那栋坍塌的医院大楼。

    片刻之后,她却没听见任何与爆炸相关的声响,反倒是嗅到一股焦烈的烧灼气。

    闷呛、刺眼。

    “咳咳…咳咳咳……”

    她掩住口鼻,压低嗓音咳了几声,却在转身的瞬间,猛然瞥见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焰。

    池炎这个疯子!

    知秋惊叹一声,眼见她记忆中苍翠欲滴的山林,此刻已然化身一片火海。

    她愣在原地,一时间千言万语,又统统憋闷于心。

    他竟把这座山给烧了,那……

    他真的会放她走吗……

    知秋侧过身,视线朝旁侧偏转了三分。

    就见池炎垂手而立,神色漠然,他始终微带红光的眼眸,因着远处的壮烈焚烧,竟略失光泽。

    漫天浓烟蒸腾而上,极目之处的绿影摇晃于一层云雾间。

    知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攥紧袍摆的手心浸满凉津津的冷汗。

    “去哪儿?”

    她后撤的脚刚出迈半步,清冷无常的三个字擦过耳际,她脖子一梗,埋着头,跟着便顿住了。

    去哪儿?

    去投胎?

    去投火?

    去——

    “这山我不满意。”

    她本还在绞尽脑汁如何辩解,池炎忽又开口,只是这语气听来,像是直接给她判了死刑。

    “你回去重新看看。”

    而这后半句,语气竟一下轻缓了很多。

    不用被烧死了?

    她抬头看向这位“真阎王”,表情仍未从惊讶转为感激。

    呆愣片刻,她的胸膛忽穿入一股涨感,她低下头,余光刚瞥到那抹熟悉的幽蓝,旋即手心便传来一阵重力。

    他倒是守信,将梵祝送她的水灵珠还给了她。

    不过…这本他宝贝得很的玄金簿册,怎舍得一起还她了。

    知秋盯着掌中的簿册,眨了眨眼,迟疑地问:“…回…回哪儿?”

    池炎惯常地挑了半边眉,扫了这满脸慌乱的少女一眼,“你连自己该去哪儿都不知道?”

    他头微偏,嗤了声,“难不成那位死神大人,没告诉你么?”

    ——噢…原来是去投胎

    她拿着簿册,尴尬地笑了笑。

    池炎不再看她,转过身,看向火中远山,淡淡道:“走吧,别误了你的良辰吉日。”

    知秋撇撇嘴,心道:在这儿呆了这么久,早误了好吧。

    但她再次忘了这男神仙能读心这回事,待他盈满寒意的眸光投射而来时,她浑身一激灵,话都没说,甩开脚就往回跑。

    等她都跑出几里路了,回过头,仍能望见他的一袭红袍。

    寂静地伫于山巅之上,拒人千里之外。

    ……

    红光漫天,池炎负在身后的手捻着一缕焦枯发丝,狭长的双眼微眯,须臾,鼻腔哼出一阵气音。

    当初世间尚未有地狱一说时,他被一股冷寒剑气囚坠地底。

    直到他有了一丝忏悔之心,寒气方散,却因人类善猜疑的劣根性,早在那串如雪的剑穗中下了一道禁制。

    一道,调试了时间流逝的禁制。

    世间分秒,在这悲凉堆砌的地底,由一化十。

    他清楚算得,自己被囚困于此的时间不过千余年,但在他体感的记忆里,犹如万年之久。

    难捱的苦痛被均匀切割,十,不过两双手的指头便能数完。

    他却要耗尽全部气力,用以对抗此间无尽的虚无。

    好在,正因此。

    哪怕他与陈知秋相处数日,对于世间流转的时间来说,不过分秒。

    她灵魂尚存,仍能,重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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