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碎南墙 > 第44章
    古朴的深色门框敞向两边,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翩翩玉立。

    他身上穿着的白袍似飘摇绸缎,自知秋眼前漫落而下。

    明明正值盛夏时节,她却仿佛闻到了凛冽风雪。

    面容清秀、眸若星光。

    低垂而下的视线同他微扬的唇角一般,温和而又悲悯。

    知秋看得出神,握着阿公的手心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恍然间,门内传出一句沉稳男声,她鼻息的寒气登时便烟消云散了。

    “两位是……?”

    知秋曲起手背揉了揉眼,瞳中朦胧光影渐渐聚焦。

    就见一身披黄色长袍、头戴玄色冠帽的男人,正脚步匆匆,踏着青石铺就的道路,“哒哒”行至门边。

    她目光流转,忽听得阿公嗓音略显沙哑地唤了声:“林道长…请帮帮我的小孙女,我——”

    林尘面上的讶异一闪而过,他抬至腰际的手捋了捋黄袍的褶皱处。

    沉吟半晌后,侧身让出了一条路,道:“居士,先进来再说吧。”

    攥在阿公手中的手心传来向上的拉力,知秋回过神,低头抬脚,跨过了那道深褐的门槛。

    此间清幽宁静,甚至听不到一声鸟鸣。

    知秋一路走,观察着脚下小路的灰青石板,它们虽大小迥异,却错落有致,与这条道路的走向不差分厘。

    光滑的石块表面没有沾染一粒灰尘,越往里走便愈发透亮。

    直到拐过一道小弯,她竟从其间窥得了几缕隐隐红光。

    她好奇地偏头而望,就见绿枝掩映的尽头,显出了一端朱砂廊檐。

    线条流畅的翘角之下,还挂着一串铃铛。

    闪着金辉,叮当声响清脆醒耳。

    “知秋,看路。”

    她遥遥望了几眼,身侧传来阿公的轻声提醒。

    她蒙蒙地轻嗯一声,扭头就听得“吱呀——”的推门声响。

    一直在前方引路的男人站在矮阶上转过身,冲她点了点头,又看向阿公,示意道:“两位请进,有何事我们坐下再说。”

    陈维安颇为感激地应了声,牵着知秋跨过了低矮的门槛,在堂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厅堂无灯,仅从环面门窗倾泻下几缕晦暗光线,但因面积小巧,已足够照亮屋内陈设。

    知秋被阿公放在半人高的竹椅上,唤作“林道长”的男人此刻站在对面桌案前,手持一盏圆形罗汉杯,正往里斟倒茶水。

    她手搭在两侧的扶手,晃悠双腿,伴着悠悠的水流声,朝身侧高大神像仰面而望。

    神像的面相庄严,衣袂飘然,绚烂斑斓的色彩均匀地分布全身。

    檀木供桌上摆着一鼎铜质香炉,里面供香的白烟悠然向上。

    知秋看了好一会儿,耳畔忽传来段段朗诵声。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是嗓音清亮的女声。

    如此琅琅上口的偈语,由她诵来时,竟听出一丝懒散。

    “噢…这是我观中弟子,名叫花暗。她前些天犯了戒律,现下在后院背书受罚。”

    林尘朝旁侧微微看了一眼,转过身,手中端着两杯热茶,“莫怪,莫怪啊。”

    说罢,就将茶盏放到了这一老一少的桌案中间。

    陈维安连忙弓身道谢,却是不喝,纹路深壑的嘴唇张了又张。

    “林道长——”

    片刻,他声线颤抖地开了口。

    已回到对面竹椅上坐下的林尘却摆了摆手,截断了他的话。

    “居士有所不知,此间道观并非为众生奉香祭拜之用——”

    “可是林道长,我是听了……”

    陈维安听出他话中的婉拒之意,心头一激动,“噌”地就站了起来,

    确如上山途中碰见的村长所说,这道观并非入世之所。

    若有所求,还不如去其余香火不绝的神庙,挂一张祈愿牌来得容易。

    “我话未说完。”

    可没等他辩驳,林尘不慌不忙地提高声量,再次打断了他。

    待陈维安重又坐下,林尘才暗叹一口气,接着说。

    “虽如此,但道观建成之初,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能敲响此观大门的众生,皆是机缘已满。”

    他音调渐渐放缓,“故而,居士心中所求,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帮你完成。”

    陈维安瞪大眼,唇角微抽,等终于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他苍老浑浊的双眼,蓦地滚下泪来。

    “谢…谢谢道长,谢谢道长,我…我……”

    声线颤巍,几近沙哑。

    良久,他起伏的心绪平缓,终于说出此行目的。

    “年轻时,我一心钻研学问,毕业后留校任职,做了四十多年的物理老师。老伴走得早,我也没再另娶,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成人。他二十五岁那年,和隔壁学校的语文老师结了婚,次年便有了知秋。”

    “我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知秋出生不久,她的生母曾去庙中为她求签,说是图一个吉利。可自打她回来后,却茶饭不思,整日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一问才知,是因着那支签。为她解签的道士说,签中人是童子命,天煞孤星,克人克己。来人世一遭,只为应劫而生,难以顺遂。”

    “她听完,便向那道士求请解签之法,道士拗不过,才直言:‘如说化解,需集百家生米,于人气鼎盛的处所,烧尽即可。’我却……”

    话到此处,陈维安忽静下来,提了好几次气,才终又继续道。

    “我却说这都是封建糟粕,极力反对。可她爱女心切,那段时间,每当我前脚刚出门,她后脚便带着知秋一起,到各个邻居家挨个敲门。过不久,这件事就在整个教师家属院传开了。”

    “为保住颜面,我向学校请了长假,每天呆在家守着知秋,再不让她去做那等…荒…荒唐事。”

    说至此,陈维安嗫嚅了片刻。

    他早已是口干舌燥,但内心愧疚的炙烤,比他生理上的苦痛来得更为激烈。

    他艰难地咽下发苦唾液,接着说:“一周后,我本以为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隔天,第一个给知秋送生米的老张来敲门,他见到我就劝:‘老陈,知秋妈妈去求的那庙灵得很!你就是为了知秋,也得……’”

    “呵……”陈维安苦笑一声,“我没等他说完,一把就将他推了出去。自那以后,隔三岔五就有邻居上门来,他们劝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我那时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感到屈辱。还当着众人的面扬言,知秋是我的亲孙女,她以后出了什么事,都由我担着。”

    “可世事难料,知秋四岁那年,他们一家人开车出行,经过一处盘山公路的隧道时遭遇车祸,她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独自忍受了八小时的煎熬,侥幸逃过一劫。”

    陈维安的腰背挺得笔直,他深知自己一旦泄下一丝力,便再说不下去。

    他咬着牙,双手握成拳,平放于颤巍的膝盖上。

    “我真是悔不当初!”

    恍然,他铿锵有力地高叹一声,呼吸渐渐加重,而后的诉说已然参杂了哭腔。

    “只可惜剑去远矣,我太想…太想弥补当年的过错,于是找到了当年那位解签的道士,他告诉我,现下仅有一种可行之法,但此法却不在他,而在……”

    他语调慢下来,始终垂下的目光看向了对面的林尘,郑重道:“在玲珑山,在玲珑山道观里的真神。”

    ……

    老人一番话说完,林尘握在手中的杯盏已凉透了。

    他回转视线,垂怜地看着坐在他身旁,安静乖巧的小女孩儿。

    一时四周静寂,冷清的空间回荡出花暗的诵读声。

    “人生百岁,犹如石火,一朝生灭,何可久也……”

    生如浮萍,如何可解……

    林尘深吸了一口气,方道:“确如那道士所言,她的命格本就应劫而生。但他所说的可行之法……”

    他顿了顿,“我并没有能力,让她强行跨过此劫难。世间之劫,皆属因果,神能救她一次,但无法救她每一次。”

    陈维安颤声道:“那…林道长……可还有其他办法?”

    林尘默了片刻,“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予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倘使在危机来临之时,她能正确运用此念,今生也算落得圆满,只是……”

    “只是什么?”陈维安追问,“道长尽管说,哪怕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啊!”

    林尘摆手,“只是并非定数,命轮如何运转,仍在于她自己。”

    陈维安呼出一口气,缓缓地靠向椅背,喃喃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直到静默良久,久到后院的诵读声都听不见了,陈维安才牵起了知秋的手。

    他面向仍坐着的林尘,轻点了两下头,终是妥协了。

    ……

    供屋的门被推开时,天色已尽暗了。

    知秋再次站在相同的木门前,眼前却不再晦暗,而是漫出了一道金光。

    “小知秋,你来。”

    亲切的声音自里响起,是方才坐在她对面穿黄袍的男人。

    “去吧。”陈维安松开手,轻声叮嘱,“阿公在这里等你。”

    她懵懂地点点头,迈入门槛。

    刚走到男人面前,就见他弯下腰,将手中三根燃亮的线香递与她手边,“小知秋,你握好这三支香,把它放到神明前的香炉中去,好吗?”

    他的音调很轻,轻拍她头顶的手掌也很温柔。

    知秋伸手,捧着三支线香往前,在那鼎玉质香炉前站了会儿。

    仰头时,她看清了方才金光的来源。

    那是一尊金身像,与厅堂中的不同,他五官更为清秀,垂至腰际的发丝像永远涤荡在风中般,栩栩如生。

    晃神间,她似乎再次嗅到了熟悉的风雪。

    原来你真的是神明大人。

    知秋低下头,跟随本能,将手中线香放入了香炉正中。

    门边,林尘与陈维安的目光都紧盯着那缕升腾白烟。

    “居士,只要知秋供奉的香火不灭,便表示神明已聆听此事。”

    陈维安扶着门框,额间不自觉沁出冷汗。

    须臾,白烟下方显出橙红光点。

    “成了。”

    林尘话刚出口,陈维安已冲上前,半蹲在地,抱着知秋,热泪盈眶道:“好了!都好了!知秋…我苦命的小孙女……”

    知秋伏在阿公颤抖的肩上,仰着头。

    她不知阿公为何哭,但她看见金光闪闪的神明,冲她温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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