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的同时,四周光影瞬暗。
可只一息间,那抹赤红再次侵袭了整个暗夜。
池炎向前探手的姿势未变,方才无尽的压迫感却蓦然消失了。
此刻他安然静立,一袭红袍如一秉忽明忽暗的烛灯。
经不起风吹,哪怕一丝一缕。
“我是神明。”
须臾,知秋耳畔听得一低哑嗓音。
像某种隐忍,等待引线挑燃的时机。
她抬眼,却见发出声响的人,双眸紧闭,眉心中央不平整的凸起。
话音很笃定,但莫名有些颤抖之意。
他这是…哭了?
悲伤的氛围蔓延太快,知秋心中陡生一股苍凉之感。
那几乎是一双无形大手,以爱的名义将她锢于怀抱中,无力动弹,顿觉窒息。
恍然,赤色红光开始浮动,池炎周身亮起无数细小光粒,围着他,将整个黑暗都融进了光明。
知秋不自觉地走上前,半透明的指尖点进了他冰冷的掌心。
“好——”
冷啊……
最后冷字的惊呼还未出口,指尖沁凉的寒意猛地化为一团灼热烈焰。
似生出了一排细密利齿,钳进她透明的血肉,如饿狼扑食般,再不肯松手。
池炎的手看似骨瘦如柴,掌心却是柔嫩的。
当她指尖轻覆时,只觉一阵水流细细穿过,竟还是暖的。
原来他真是男神仙。
她回过神,抬头正好对上了池炎的视线。
他方才紧阖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尾比先前扬了许多,一副“早该如此”的戏谑神情。
“……”
知秋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向着四处游移。
偏头的同时,手中忽生出一股向前牵引的猛力。
“池炎。”
头顶传来语气淡淡的两个字,盖住了她地惊呼。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刺目白光,像迈入了某个长明的境界。
周身被倏地点亮,始终萦绕的黑暗消散了。
她下意识紧跟着那抹飘摇赤色,停下时,只穿了一只鞋的脚,还不稳地往前栽了几步。
不等她站稳,腕中的热度便骤然消失。
她手一滑,在原地“笃笃”跳了两下,才挺起腰背,勉强站直了身。
光溜溜的左脚踮在右边布鞋的鞋面,四处望两圈,蓦地发觉,这里的空旷与方才别无二致。
不过是摁了盏开关,天亮了罢了。
为了保持平衡,知秋双手紧攥着腰际的袍摆。
池炎比她多迈了两步,此刻正站在她的前方,手里拿了块不知从何处摸来的素白手巾,正细细地擦拭手指。
他的指甲盖很圆润,却生的很长,顶端又尖,透过手巾投下的暗影看,仿若一把利刃。
难怪那么痛……
知秋心头的话音刚落,便听得“嘶啦”一声,那手巾果真撑不过三秒,在他掌中裂成了碎缎。
絮絮的白丝钩进甲缝处,旋即一簇焰火,登时给烧个精光。
就好像从没出现过。
知秋艰难地吞口唾沫,紧了紧自己攥着裙摆的手心。
还真别说,那素巾又白又轻的,倒和她如今只剩魂灵的这番模样,同出一辙。
那下一个被烧的……
池炎做完消毒工作,抬眼便见她状似鹌鹑又“金鸡独立”的瑟缩神情。
唇畔动了动,开口道:“我的名字。”
“啥?”
知秋一紧张,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就见他下巴微抬,视线朝下,目光森冷地凝视着她,并不答话。
熟悉的压迫感卷土重来,知秋倒吸一口凉气。
手心忽感一阵痛意,她下意识缩手,“嘶”出了声。
透明的掌心没什么异样,但她方才就觉得怪异。
任凭这男神仙的指甲锋利得能开天辟地,可她不都死了吗?
被山岩穿透眉心了也没知觉,怎的被他握了下手竟会这般痛。
“因为我克你。”
“……”
知秋蹙着眉,满脸惊恐掩不住,“我刚…没说话吧?”
池炎微不可察地挑了半边眉,“脸上写着呢。”
说罢便转过身,齐至脚踝的银白长发贴着衣袍,一晃一晃地往前迈。
知秋缓过神,冲他嚷:“诶!你等等——”
她翘起左脚蹦了两步,又听见那冰冷的嗓音淡淡道:“这地能踩。”
知秋抿着嘴不作声,撇了眼脚底黑乎乎的一团,迟疑片刻,“你……确定?”
池炎顺着她的目光朝下看,黄泥混了雨水,被岩浆熔成焦炭后铺陈的道路。
他在人间时,常走这样的小径,有何不妥?
他上前一步,正想强制她放下脚,袍袖中的方形物体忽地挪动了一寸。
那本玄色描金的册子,不过一百零八个字符,记载的内容又薄又少,却是与它的重量不成正比。
“你不是在人间活过八年么?”
“人间……?”
池炎顿了顿,退后两步,拉开一段距离后才从袍袖中取出簿册,高举至头顶,“它说的。”
“……”
你不举起来我也够不到好吧。
知秋心头的话音刚落,就见他泄力般垂下了手。
呼哧喘气的模样,好像身体不大好。
可知秋那句反问并非质疑,而是困惑。
眼见池炎喘匀了气也没有要补充的意思,她只得先开口问道:“你是说,这里是人间?”
站在她的角度,这俩字儿怎么听怎么诡异。
其一,她是被送来投胎的,那一套孟婆汤奈何桥的流程都未走过,怎就直接降生了?
其二,这地界儿莫说是人间,你就说是地球她也不信。
实在是太荒僻了。
池炎坦诚道:“难不成是地狱?”
知秋悻悻然地暗想,“不该是天堂么……”
嘟哝间她又埋头朝四周看了看,脚底暗得像深渊,头顶亮的像——
她不自觉地仰起头,那煞白的天光,莫非……是太阳?!
“怎么?太阳也不认识了?”
“……”
我真的有开口说话吗???
她一脸诧异,池炎的嘴角张了张,终是没出声。
大半晌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轻声道:“那你喜欢什么时候的太阳?”
知秋收了心神,脱口而出,“当然是中午十二点啊!挂在正当空,阴影暗角都能照亮,还暖和呢。”
她本是随口一说,哪成想尾音将落,就见他掌中旋了个亮晶晶的物体。
向上一抛,在空中渐渐散作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断电般闪过一瞬后,知秋只觉那天光暗了几分。
照在露出的四肢上时,竟真有点暖融融的。
“还有哪儿不对?”
知秋看向池炎,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若只是一句寻常问候,全然不顾她的惊愕。
见她久久不答话,池炎一改先前的傲慢模样,虚心请教般重复了一遍,“还有哪儿,不像人间——”
这句话刚开头知秋就浑身发怵,忽又听得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两个字——
“我改。”
“……”
这…不合适吧……
现在算怎么一回事儿,投胎前的例行考试吗??
知秋一脸茫然,“你这是在…?”
池炎眨了眨眼,“造境。”
倒是没听说过。
知秋拧着眉,试图理解,“怎么个造法?”
池炎眉头一挑,不答反问:“你为何不愿落脚?”
知秋颇为窘迫地挪开视线,她还未投胎,体内就仍残留着陈知秋的喜好习惯。
比如…洁癖……
她干笑两声,呢喃道:“这个颜色吧,它有些…有些显脏。”
她刻意把“显”字咬了重音。
“那什么颜色显干净?”
“白色啊!”
在她一贯的认知体系里,的确是白色没错,可方才还挥袖造日光的男神仙此刻不动了。
眸光冰霜似的扫射过来,凝了她一会儿,淡淡道:“换一个。”
“红红红!红红火火最喜庆了!”
知秋闻言,即刻改口。
毕竟池炎身上就两种颜色,既然不是头发的白,那便是衣袍的红了,两个总得蒙对一个。
可男神仙还是稳如泰山,沉思片刻后,喃喃道:“我觉得现在这个颜色就挺好。”
而后他忽然偏过头,一脸无辜,“人间真的没有这样的道路么?”
知秋认命地叹口气,维持“金鸡独立”的姿势太久,她也疲惫得很。
照这样下去,她怕是赶不上死神口中“好人家”的胎儿降生时机了。
正想妥协地放下脚呢,她低头一瞧,发现自己的素白罩衫映在黑漆泥地上,登时混成了一抹青灰色。
“这个颜色总行了吧!白加黑——”
“不行!”
她后边儿的话还梗在喉咙,这男神仙不知何故,竟一甩袍袖阔步往前奔。
知秋的口型张一半,刚想叫住他,顿觉他这次的速度比先前几次快上了好几倍。
好像真的生气了……
可是为啥呢???
“白加红,怎——”
池炎转过身,清冷的目光似放了数把冷箭。
知秋哑了,好像更不怎么样了。
眼见他的身影愈来愈远,她也再顾不上什么干不干净了。
心一横,光脚就踏到了黑乎乎的地面。
那触感实在太糟糕,她硬是咬着牙才一步一颠地追了上去。
不过须臾,她已与他持平,可她明明记得他的步伐迈得很快。
甚至多走几步,她还能超过他。
“你——”
“很重。”
又是话未出口,就得到了回答。
仿佛他遣了只耳朵蹲在她的口腔里似的,行吧,倒也省事。
知秋偏头问:“我看你不是两手空空的么。”
池炎斜她一眼,指了指自己垂落的袍袖。
那里头确实有个方形物体,坠着他宽大的袖子几乎触到地面。
知秋了然地点点头,又问:“装了什么?”
池炎:“生死册。”
他转过头,补了句:“你的。”
知秋收回视线,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倘是生死册,那便是记载了我的生平,换句话说,也就是记载了我的人生。
既是人生么,哪有轻巧一说,重得理所当然。
知秋这番嘀咕自然是在心里,可抬头瞥进池炎的目光时她便知道,他早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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