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
池炎的陡然出现，吓了知秋一大跳。
她疾退几步，直到身子贴到冰冷的岩壁。
一根被磨得尖锐的山石，正好从她眉心中央穿刺而过。
她惊叫一声，忽觉一丝痛意都没有。
这才想起自己是刚来报道，还未投胎的透明游魂。
于是赶紧捂住嘴，左挪右挪，挪到了一块儿空地，生怕自己这动静惊扰了这里收魂的仙使。
万一给他们留了个坏印象，心情一差，把她扔去做猪。
可等了良久，周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不安乱转的眼珠回落到面前，吓到她的罪魁祸首身上。
就见他一袭鲜丽红袍，顺滑的银白发丝齐至脚踝。
此刻正漠然地垂手静立，下巴微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知秋刚开始还装作不经意地瞟上两眼，时间长了，发现他眼都不眨一下后，打量他的目光逐渐大胆。
肤若白瓷，五官清冷。
哪哪儿都好，就是不会动弹，像个雕塑似的。
诶？没准儿还真是个看门的——
“你是如何进来的？”
“……”
她刚暗暗舒了口气，就听那唇红齿白的“雕塑”忽然出了声。
原来你会说话啊！
可这问的算个什么问题？？？
“你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的呗！”
她心头不痛快，双手叉腰，仰着头答得理直气壮。
大家都是来排队投胎的，你又不是阎王爷，凭啥这么审问我呀！
池炎轻笑一声，对少女语气里的愠怒视若无睹，修长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卷起耳侧碎发。
半晌，他唇畔上扬，狭长的双眼微眯，漫不经心道：“噢？是么？”
每个咬字的音节都很轻，知秋却从中感到了无边寒意。
她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整个人顿时矮了三分。
虽说都是赶着来投胎，可世间生灵万千，保不齐这人的前生是什么妖魔鬼怪。
若不小心惹到他，怕是连猪也没得做了……
思及此，知秋心虚地咧开嘴。
正想讨个乖，却见他忽垂下视线，盯着她的脚扫了好几眼才抬起头。
眉头一挑，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你，是如何进来的？”
她抿着唇，低眉顺眼地答：“死…死神带我来的。”
死神……
池炎捻着指节打圈，暗暗默了两遍。
这个名头他倒是没听过，但凭着一个“死”字，也能猜上一二。
于是沉吟片刻，嗤笑道：“真有意思，他把你一个活人抓来投胎倒也罢了，怎还扭着你往我这儿送？”
话音落地，知秋咧开的嘴角瞬间就僵住了。
脑子转了大半晌后，才低头瞅了瞅自己透得不能再透的四肢，慌忙喊了声：“我死了呀！”
她怕他不信，扯着自己宽大的罩衫裙摆连着转了好几圈。
“死得透透的呀！”
池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再次垂下目光。
左右打圈的指尖顿了顿，朝她脚下一团灰扑扑的暗影一指，慢悠悠道：“亡灵都是赤脚，从不穿鞋。”
说罢，他收回手，提着腰际松垮的袍摆，向上一提——
知秋盯着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脚踝怔愣片刻，脑中不知为何，忽窜出了另一张脸。
“哗——”
而后池炎指尖一松，红袍重新垂至地下，覆住了他的脚背。
细微的衣料摩擦音在空寂的四周格外醒耳，知秋眨了眨眼，那张脸却没消失，转而变作了眼前人。
亡灵从不穿鞋？
她思索的目光愈来愈偏，所以…他也是亡灵？
少女的打量不加掩饰，直直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池炎的不悦攀上眉心，抬眸，薄薄的眼皮翻出了两道褶，目色冰冷地挡了回去。
无边寒意再次袭来，知秋顿感浑身汗毛倒竖，赧然地低下头。
顺势看向了自己的脚底，方才他视线停留的地方——
呃…一双…深灰色的…小船……
“这这这…这不是的不是……”
她双手摆成拨浪鼓，一边说，一边抬起左腿往前踢。
旋即只听“咚”地一声响，一只41码的标准男款布鞋，就稳稳落到了巨岩阴影下。
左脚刚踩地，她紧接着又提起了右侧袍摆，鞋还安如泰山地挂在脚尖呢。
那清脆地落地声便疾速调了个方位，改从她的身下传来了。
知秋刚抬了一半儿的腿愣在半空，垂头就见脚下黑沉沉的粗粝岩地上，歪扭地躺着一个玄色描金、似本簿册模样的东西。
噢……
她脑子灵光一闪，忽想起死神将她送来前，的确往她兜里塞了个什么。
腰刚弯，伸过去的手指都还未来得及张开，只听“哗啦”一声响，那簿册猛地凌空而起。
散乱翻飞的内页从眼前“扑簌簌”地擦过，弄得她眼睫好一阵儿地发痒。
她曲着手背了良久，再转眼，就见那簿册不知何时已被捏在了那人的掌中。
他的指节很瘦，手掌却宽大，只虚虚地竖了两根手指，便能将那本夹簿册稳当地夹在正中间。
池炎探寻的目光终于从少女身上挪开了。
他垂下眼，手腕朝里翻转半圈，又顺势抖了抖另一侧隐在身后的袍袖，抬起手，覆至掌心的袖口往下滑了几分。
无意露出的肌肤洁白若玉，衬得旁侧一身白的知秋都黯淡了些。
他食指与中指交叠，探进簿册内页的空隙。
一寸一寸转动腕骨，长睫随眼球阅读的频率微微颤动着。
一时沉寂的空间里，只剩下了纸张分开又重合的摩擦音。
知秋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搅着手指，顿觉分秒难捱。
想看那册子上的内容么？
自然是想的，可……她不太想往前进一步。
换个说法是，不太敢。
于是冗长的死寂里，她只得时不时抬眼，飞快地瞟一下他面上的表情，又迅速埋下头去。
可池炎看得太过仔细，甚至某一张还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知秋能清晰地听见本是硬实的纸张，渐渐被他翻得没了声儿。
有那么好看么……
她虽仍保持着埋头的姿势，抬眼的时间却变长了许多。
奈何他的面容沉静，透不出一丝情绪。
若不是看见他缓慢轻颤的眼睫，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神游天外了。
摸不准现况，知秋只好将好奇的目光瞟向了四周。
可任她的眼珠子翻出花来，也无法从一片如墨漆黑里捕捉到一丁点儿她想象中的场景。
“吱嘎——”
恍然，头顶的右上方忽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碎响。
池炎的视线似乎被钉在了手中的簿册，并未察觉。
岩壁下的知秋却眸光一闪，顺势朝声响的来处抬了抬下巴。
耳畔的碎响很近，却愈来愈远。
像一顶被敲响的铜钟内部，一圈圈漾开的音波如池中点水，往上无限延伸。
她的头也随着那震荡慢慢抬，直到天灵盖儿抵到了坚硬的山岩，那声响才终是消失了。
果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
她眨着眼，在内心暗慨。
“看够了么？”
“……”
知秋手撑着墙，顿顿地站直了身。
就见那人不知何时已合上了册子，此刻双手交叠，另一只手虚握住大臂内侧。
骨节分明的指尖顺势垂落，两根手指夹着那本厚实的簿册，有意无意地上下晃荡。
一副慵懒自得，又满脸轻蔑的模样。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知秋撇了撇嘴，却不敢真的问出声，被迫与他对视一阵后，心虚地偏过头去。
再抬眼时，他已换了个姿势。
单手撑在旁侧山岩上，修长指尖支在流畅的下颚角，一脸玩味地盯着她。
须臾，他水红饱满的薄唇微挑，张口唤了她的名字，“陈、知、秋。”
这次，他的咬字音很重，重得同那不经意的“吱嘎”碎响一般，在空旷四周盘桓了许久。
“过来。”
一声未消，另一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两个字的发音又变轻了。
知秋不敢动，甚至连头都没转。
负在身后的双手搅成了一团。
她其实不怕。
只是怵而已……
池炎空出的手指开始捻着打圈，顿了片刻，才挑眉道：“你怕什么？”
“……”
无声僵持在两人间越拉越远。
知秋搅手指的劲儿都快没了，也没等到第三个身影的出现。
此间似乎是一处宽阔荒地，周遭黑沉沉的，僻静得能听见她呼吸的回音。
怎么看，都与死神口中的“天堂”出入甚大。
不是说给我投个好人家嘛……
“那你就在那儿呆着吧。”
“诶——”
池炎耐性耗光了，转身作势要走，脚刚迈三步，身后果然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他身体没动，只朝旁侧微转了转下巴，等着听下文。
知秋的背刚离开岩壁，被他这一停顿又给惊了回去。
她仍是怕，可瞅着一片漆黑的四周，两相对比下，鼓起勇气哆嗦地问：“那个…这是哪儿啊？”
不知为何，她问出的每个问句，最先听到的总是他低低地轻笑声。
笑够了，才想着回答：“陈知秋，你觉得你是好人么？”
她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满口应了，“当然是了！”
文能得小红花，武能扶老奶奶过马路。
且连死神都说过，她功德圆满得很。
池炎：“那这里就是天堂。”
知秋：“……”
“不信么？”
尾音刚落，池炎脚跟一转，站到了少女的正对面。
挑了一半的眉头缓缓舒展，手掌向上，朝她的方位探去，停在了半空中。
知秋怔愣地仰起头，两人目光相撞，身后成片的黑被一团温融的红光驱散。
某一瞬，她觉得自己见到了垂怜世人的神仙。
脑子里虽这样想，她却清楚地听见自己张口的问句：“你…也是亡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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