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庙外，今日最后一批贡香的信众将将离开。
晏乐行至石碑下，正准备将手里提着的结界金铃挂上石碑。
瞬间，面前猛然扑来一股疾风。
被风卷起的沙尘四面乱舞，他下意识抬起胳膊挡脸，大声嚷道。
“梵祝！你又搞什么——”
他艰涩地虚开一只眼，却见来人并非梵祝，而是红衣白裙的…呃……
好吧，他不认识，但也不耽误他叫骂。
“…飞机”
可后面这俩字儿小得像蚊子音，其余气势全随着那人突然的跪地给憋了回去。
“我要见祝神！求你！带我去见祝神！”
“神…神尊，一日万机，岂…岂是你们这等流浪神说见就能见的！”
晏乐和梵祝打交道这些年，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鼻。
别的不说，光是这流浪神的灵息，他是一嗅一个准儿。
一路疯跑来的卜卜，灰头土脸地跪伏在青砖上，黑发散乱，现下却再顾不得平日骄矜。
只紧紧攥着那祝神庙修士的脚踝——
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祝神心怀天下，教导众生以善念为本，归黎哥哥就是世间最善良的流浪神！”
“他一心修善从不作恶，我求求你，让祝神救救归黎哥哥，他不能死！我求求你……”
少女地哀嚎声回荡在山谷，晏乐却因她那一句‘一心修善，从不作恶’给惊了好一会儿。
他是认识这样一个傻大个儿不错，可他啥时候改名叫归黎了？？？
罢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救神一命……流浪神姑且算半个神吧。
何况他与梵祝之间的渊源，还是出于自己多年前好管闲事的那句“喂”。
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唉！好了好了好了……”
他自我说服完毕，俯身去掰脚踝处那十根纤弱的手指。
诶？
……嗯？？？
呃呃呃啊啊啊——
“喂！我说！你不松手我怎么进去禀告神尊啊！”
晏乐双颊通红，气喘如牛，他哪想到这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力气竟这样大。
只怕再多使一股力，他去找神尊也别用脚了，直接用升天的魂儿好了。
被他一顿暴吼，卜卜身形一僵，登时松了手。
可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若非事态紧急，高低得和他骂上三百回合。
她撑着地面直起身，乖乖跪坐在石梯边，哑着嗓子回了句：“那我就在这里等您。”
晏乐方才还横眉立目的，眼下瞅着她一脸委屈相，又满身灰尘……
他那“乐于助流浪神”的性子，简直又快压不住了。
于是胡乱应了声，就赶忙往神庙里走。
走了没几步，他脑中“叮——”地一闪，瞬时又折返了回来。
毕竟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吸取教训。
若像从前那般，救了个女版梵祝，再被师姐给发现了，莫说是修仙，他连小命都难保！
但话都说出去了，也没有个收回来的理儿。
于是索性将手中金铃往她当前一放，落地的瞬间，一道透明结界如密不透风的砖墙般，即刻乍现。
晏乐朝她鼻尖一指，警告道：“我可告诉你，这法器是神尊亲手所造，威力大得很，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
他本是好意，害怕她一心急闯入神庙，若运气好，碰见其余同修遭到驱逐，若运气不好，遇见了芷听师姐……
下场之惨，难以想象。
奈何他这张嘴，吐不出象牙，这番劝诫在一身反骨的卜卜听来，威胁之意已然成了欢迎光临。
翻译一下就是——
“你看到没，地上这法器，神尊亲手造的，牛得很，你若想救你的归黎哥哥，就想办法破了这结界。”
于是，当晏乐遍寻神庙而不见神尊，准备与这位可怜少女另想办法时，石梯处，早已是人去铃丢。
靠北！！！！你这天杀的流浪神！！！！！！
他仰天长啸、捶胸顿足，煞白脸色堪比当空圆月。
“锵——”
猛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剑柄出鞘音，晏乐即刻噤声，投降似的高举着双手转过头。
蔫蔫地开口唤了声：“师姐…是我……”
芷听：“……”
她脚步一滞，蓄足气力的剑尖赶忙掉了个方向，“咻”地一声，砍向了石碑。
伫立万年都完好无损的石碑，现下生生豁出个大裂口。
“……”
“……”
两人对视良久，晏乐才怯生生地嘟囔道：“师姐…你是不是…太冲动了……”
芷听眉心一跳，脸黑了大半。
傍晚八点，正是庙宇的晚课时间，师弟师妹们都去了禅堂学习。
若非她因事耽误了片刻，又怎会一出门就看见结界消失了。
她当机立断，来不及遣人通知神尊，赶到庙门处，对着一抹黑影拔剑就上。
试问，在此情景下，又有谁能看得出那对月嘶吼的狼人，竟会是对平时她满嘴娇嗔的师弟呢？？？
“咳…”
半晌，她轻咳了声，左手握着一把空剑鞘双手抱臂。
却见受不住压迫的晏乐已埋下头，认命般地低语，“对不起师姐…我现在就去向神尊请罚……”
芷听没接话，算是默认，随即先他一步，离开了“犯罪现场”。
独留晏乐一人，站在原地唉声叹气。
等他缓过神，正想往神庙里走时，他忽又转过头，望着四面沉寂的山谷喃喃自语。
“可神尊不在庙里啊…我上哪儿认错去……”
-
林木葱翠的环山下，盘根垂落的藤枝覆盖住一个洞窟的入口。
幽深的通道内，望不见底，无声无息。
唯有始终悬留在洞口处的风，吹出极轻地“呼呼”声。
风声很静，却有刺骨寒意，似裹挟了霜雪，冻住了四周蔓延的血腥气。
又仿若凝着盛夏炽热，连带死神额间的碎汗，一并蒸腾了。
他斜斜地觑开一只眼睛，自嘲般冲面前站立的身影道：“祝神今日前来，没顺便捎上一杯茶么？”
他的音调很轻，只稍稍盖过了风声，但传入祝神的耳朵，犹如轰顶天雷。
“为什么这么……”
“呵…我这副模样，还于世间苟延残喘地活着，才算傻吧。”
他轻笑一声，截断了祝神的话。
从胸口取出那块畸形的血红之物时，连他也未曾料到，掌中扑面而来的气味，竟如此熟悉。
有冷冽霜雪、有盛夏甘露。
和眼下正包裹着他的风，如出一辙。
这是一杯巩固疗效的汤药，一杯让他失去所有痛苦记忆的麻醉剂。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本想撑起身，手肘触到身下凸起的碎石，痛感连接了胸前的伤口，他轻嘶了声，又放弃了。
“归黎，这个世间并非——”
“我不会。”
他默下眼帘，再一次打断了祝神的话。
“我向善修行，不为升仙、不为证道、更不为”他握着残缺心脏的手一紧，“更不为长出这颗心，与真神比肩。”
“我只想和世人一样，没有无尽的寿命，只活一生，不仰赖世间香火，不为神力谄媚世人，悟出本心，便散于天地。”
“我行善，只因我从中感到快乐，我从供台救出流浪神，试图让他们学会团结，也只因这让我感到热血沸腾。”
他的声线渐低，尾音已带了些哑调，但缓了片刻，他仍旧继续说道。
“祝神，我不恨。世间的流浪神，也并非都同他一样，你如此草木皆兵，是不是早忘了”
话到此，他忽喉间一滚，又生生咽了回去。
祝神的难处，他不懂。
但在他身边这些年，他总归看清了些他的寂寥。
头顶是天，脚下是地，他困于其间，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计较得失、权衡利弊。
所以他让他重生，给了他新的身份，他活在他的羽翼下，受到庇佑。
尽管这样的庇佑里，始终带了一丝囚禁的意味。
但他，又有何资格评判他？
世人皆知，十八底层地底，有一个名叫“地狱”的处所。
普通亡灵若进了此处，永世不能超生是真的，那位被封印的邪魔成了地狱主也是真的。
唯有一点，倘使生前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便会直接坠入地狱，是错的。
所谓生死，旨在自己的选择。
想要权衡天地利弊，不是长出一颗心便能轻易成就。
起码他不能，其余真神也不能。
爱世人么？
自然是爱的，可要以牺牲去救赎世人么？
大多数神明无力做到。
其一，众生皆苦，苦的来源是因为生，生即苦，无力逃脱。
其二，自我心念大于一切，神明救赎众生，前提是众生想生。
祝神默然在侧，当所有真相摊开时，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只能倾听，无法宽慰。
轻柔风声，自两人无言的沉默中徘徊。
死神唇畔挂起一抹笑，他忽然觉得此刻的安然中，像是瞬回至了某个午后。
他拜访祝神庙，往往是不请自来，只为讨杯茶喝，解个嘴馋。
巧的是每次上门，祝神递与他手中的杯盏，温度都是那样恰好，仿若提早知道他会来一般。
饮完茶后，他不急着走，总会留上一时半刻。
庭院四处卷着上下翻飞的清风，拂过窗外那株开了上千年的桃树，灌入屋内，满室淡雅芳香。
他就盯着那些飘落的花瓣瞧，还会数一数掉下的花瓣朵数。
祝神坐在一侧，并不打扰他，待他起身告辞时，还会问：“今天掉了多少？”
他戴好玄色袍帽，方才笑着答：“太多了，数不清。”
两人在这样默契的氛围里，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时刻。
而今，一切悉数倒退，恍然间，他又看见了那株桃树。
可他只觉浑身乏累，不愿去数。
奈何那些花瓣，在他的记忆中镌刻太深，哪怕闭着眼，也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只这一次，它们不再是细薄的一片，而是凝在一处，汇成了数字，汇成了一个倒计时。
他本以为，做了上千年的死神，又死过一次，再次面临死亡时，他会像风一样，毫无畏惧地散去。
可事实却是，他忽然懂得那些亡灵地嚎哭，懂得他们对人间万分不舍的留恋，懂得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
也终于理解了同伴的背叛，理解了他们对一颗心的渴求。
任何时候，死亡都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
他用尽最后力气，虚开眼帘，望向眼中那抹已模糊的素白身影。
“如果可以，有一天，请把这个选择的权利，也赋予她吧。”
一语落地，死神满身血污的身体渐渐碎成光点，向四周离散。
祝神无声而立，如果他想，他可以再救他一次。
可有时候，自我意志的选择权，大过了生死。
此刻与千年前一样，除了成全，他别无选择。
死神最后一块触地的肢体碎散时，一个光亮的银色项圈，“哐当”坠落。
他眼睫微动，忽感体内传来一股冲破的力量。
“结界”
眉心将蹙，耳畔忽响起一声尖嚎，“归黎哥哥——”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37_37401/23353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