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予昭 > 海市蜃影窥前尘(三)
    伴随祁桑的话音落下,风忽地止了。

    小雯闻言,面色大骇,猛地向后退去,只因这两人身上的杀意暴涨,灵力交缠聚集一处,发出阵阵爆鸣。

    那张被她撕毁的离火符一瞬燃起,火焰之下,寒意透骨的冰雪铺天盖地般向她袭来。寸寸白霜攀上她的手臂、脸颊,阻下她的退路。

    火对她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才没有扔了这符。谁知这并非离火符,而是石火化霜符。

    她想起那时这两人莫名说的那几番话,天真烂漫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

    小雯被纷飞的寒霜冻住,形貌消散,变作一团雾气逃散。

    风声渐起,裹挟着霜雪越发凛冽,雾气之中凭空出现几只目光狠厉、张牙舞爪的怪物。

    祁桑正对着晏淮鹤抱臂而立,对周围的变化视若无睹,神情自信,悠悠地说:“说到底,那个东西模仿人起来实在是错漏百出,它似乎也清楚,可惜行事却如此傲慢。”

    一张符纸,表面打草惊蛇,实则是诱敌轻心。

    “你觉得呢?晏淮鹤。”

    若他们谨小慎微,这东西便可能心生警惕,可若将怀疑摆到明面上,看似鲁莽冲动,它反倒会对他们嗤之以鼻,放松警惕。

    晏淮鹤回以一笑,淡道:“姑娘所言甚是。”

    话音落,两人对视一眼,近乎同步地伸出右手,七业、离厌乍然浮于半空,各自落在对方的手侧。

    嚓——

    两人伸手握上剑柄,抽起对方的佩剑,而后利落转身,向前迈出一步,出剑。

    寒光闪过,剑意高涨,剑风如火烈烈。

    争相扑过来的怪物在剑刃下化为一缕青烟,转瞬即逝。

    二人动作行云流水,执剑背对背虚靠着,这配合默契非凡,仿佛曾对练数万次,才能做得如此相合。

    祁桑没太深究这个问题,她单打独斗惯了,与人相处的经验太少。

    幼年母亲教习她剑招时,什么都不用说,母亲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去魔界后则是枫睢亲自指导,虽说他和她之间从来无话,但过程中也没有出现什么交流障碍。

    于是自然而然,她会觉得这很正常,若晏淮鹤与她配合不好,那也只是晏淮鹤他自己太笨了。

    所幸,这剑修还不算愚钝。

    青烟升腾,随即落了一阵轻雨迷蒙,水汽氤氲。

    “下雨了?”祁桑感受着细密的雨丝飘在脸上,不由地叹了一句。

    可这雨却并非寻常的夜雨。

    晏淮鹤将她一把拽进附近的屋檐下避雨,神情凝重,警惕着四处:“是幻相。”

    确认她并未受到幻相的影响后,他接着说下去:“古有云,渊罅有蜃者,蛟之属,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名蜃楼,亦称海市。海市残余之影无色无相,善变化,常以人貌欺诈众人,困而吞之。

    “蜃影,乃是渊罅之物,此地不容掉以轻心。”

    “无事,这东西还奈何不了我。”祁桑摆了摆手,自顾自低语了句,“那么,现下几乎可以确定林子里的幻阵与裂口有关。”

    蜃影处低阶,能力不强,但只要出现蜃影这东西,附近就一定会有蜃蛟出没。她几十年前曾在蜃蛟手里吃过亏,至今还印象深刻。

    若是今日能碰巧遇上她见过的那只蜃蛟,那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沉思了许久,这剑修也不发一言,低头时眉头紧皱。

    祁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仰着头打量他,猜测道:“幻相而已,你很怕它?”

    “不,我只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四周升起浓重的白雾,把两人一起拉了进去。

    待祁桑稳住身形,再睁开眼时,周围的景象陡然转换。

    面前是一座气派的宅院,坐落在繁荣街市之中,丹楹刻桷,雕梁画栋。

    她看了眼那高高挂起的牌匾,心中了然。

    晏府。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晏淮鹤的过去。

    蜃这一族就爱玩这花样,窥探人们内心最无法释怀的记忆,而后一一复现出来,让陷入幻相的人在其中备受折磨。

    执念越重的人,越无法自拔。

    最终,心甘情愿成为蜃的养料。

    看来那幻化成人形的蜃影应该快修得蛟形了,在方才临死之际吸收其余族人的残躯,凝成一颗蜃珠。

    那剑修的修为远远不及她,心志不坚,才会中招,被这颗蜃珠幻化出内心的记忆。

    她没有偷看别人过去的兴致,当机立断转身欲走,准备找个地方美美睡上一觉,等晏淮鹤自行破了这幻境便可。

    谁料,她方踏出一步,这幻境已然再一次变换。

    依旧是方才的晏府,只是——

    她站在街头上,看着不远处紧闭的府门缓缓皱起眉,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浅的血腥味,令她无法忽视。

    幻境的力量变强了,看来晏淮鹤深陷于此——所以,要以外力强行打破这个幻境去救他出来?

    她抬起手,将手上的离厌剑置于眼前,端详了片刻,而后以指尖弹了弹剑身,问:“你家主人的神识这么脆弱?区区一颗蜃珠都能困住他。”

    她安静地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祁桑不耐烦道:“别想着装傻,真以为我感应不到剑灵气息吗?”

    离厌剑灵见装死并不成功,剑格上的赤离石闪了闪,不太情愿地开口:“您进去看看便是,有劳,多谢。”

    进去?

    祁桑盯着那大门一动不动,许久,才迈开脚步。

    大门向两侧打开,祁桑仅仅只是不经意扫去一眼,便下意识偏头,将视线移开。

    典雅古朴的大宅子此刻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

    未开智的魔兽循着血味啃食着尸首,不肯放过一人,甚至连人的骨头都被它们慢慢咬碎,那嗒嗒作响的咀嚼声刺耳极了。

    纵然是她,也不忍直视。

    临涣晏氏,仙海十四洲十六大名门望族之一,它的覆灭,在一百年前。

    当年,渊罅封印大开,里头的怪物倾巢而出,仙门有点实力的修士都去堵渊罅裂口了,与那些怪物鏖战整整三年,借用几大神器才堪堪补齐那几道封印。晏氏的几位大能也一并前去,无人护卫本家。

    正巧那日,有一修为极高的魔设下杀阵,不知为何竟残忍屠戮晏氏满门。

    传闻,晏氏一百六十九人,唯余一稚子。而那几位奔赴前线的大能也在对抗渊罅之时,相继殒命。

    一夕之间,亲者尽殁。

    没人能在短时间内接受如此大的打击,更遑论一个半大的孩子。

    她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罪魁祸首大概已经离去,哪怕已将晏氏所有人虐杀至此,却还要召集这么多魔兽,让他们连尸首都不留下。

    这般残酷的手段,在所有记载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祁桑顺手打飞眼前不停吞咽的魔兽,跃上屋檐,视线在四处搜寻。

    不消片刻,她便在东南方向的院落中看见一道单薄的身影。

    大概十岁左右的孩子双手拖着那把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踉踉跄跄地走向院中剩下的、唯一的那头魔兽。

    这只魔兽迟钝得很,没意识到身后的危险,仍然大口大口撕咬着森森白骨上的血肉,不停吞咽。

    他不够高,实在是无法挥起这柄剑,便爬上一旁的假山,改为直接抓住剑刃中段,将剑竖起,从高处朝那只魔兽扑过去。

    剑尖刺入它脖颈的要害,魔兽奋力哀嚎。他见剑刃刺进去一部分,便一手摸到剑柄,一手抱住这头魔兽,用力一点一点将剑推得更深。

    暗红的血溅上暗淡的赤离石,留下一丝一缕的霞光。

    不知过了多久,魔兽不甘地咽气了。

    可那孩子双眼通红,仿佛未感,只是不停地抽出半截剑身,又泄愤般地狠狠刺下,嘴里不停呢喃着:“去死去死去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找回清醒的意识,喘着气从魔兽的背上翻下,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堆白骨,双手颤抖地捡起被血浸透的布片,将布料盖在白骨上,试图从那不成样子的骨堆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影子。

    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音,稚嫩沙哑,断断续续地哭喊:“母、母亲……母亲……孩儿、孩儿无能,什么做不到……”

    他的手被剑刃割破,皮肉上翻,露出狰狞的伤口。

    祁桑站在一旁,她的手中尚且握着晏淮鹤的本命剑离厌,那妖异的赤红映在眼瞳中,一时烧灼到她。

    那一刻,她似乎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无力跪坐在雪夜里的那个自己。

    他握剑的姿势很僵硬,大抵从前并未练过剑,和如今抬手起剑便可诛魔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想,或许他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吧。

    都在怨恨着自己的无能。

    于是,她打消了强行突破这个幻境的想法,在他面前蹲下,朝他伸出手,温声唤他的名字:“晏淮鹤。”

    十岁的晏淮鹤警惕地抬眼看向她,死死护起那堆白骨,坐在地上往后挪:“你是谁?”

    无意望见她手上握着的离厌剑,他慌忙看向自己掉在地上的剑,怎么会有两把离厌剑?这个人到底是谁?

    晏淮鹤更加戒备地盯着她。

    祁桑停下靠近他的动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摊开手心,将手心的印记展示在他眼前,轻声道:“认识这个吗?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的。”

    他看着那个形似朔兰的契印,一时茫然无措,这个人手心为何……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

    “为何?你是谁?为何会有我的……”

    晏淮鹤呆愣愣地看着她,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见他不再排斥自己,虽然明知道这不是真的,祁桑依旧拉过他的两只手,指尖轻轻点过伤口,柔和的光覆在上面将伤口慢慢治愈。

    晏淮鹤觉得手心痒痒的,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然后,这个陌生的姐姐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抹掉眼角的泪痕,又摸着他的头。

    他保持警惕,但没有躲开。

    祁桑开口宽慰他:“不要怕,以后你会成为很厉害的剑君,足以保护很多人,那么此刻先试着保护自己好不好?这不是你的错。”

    她清楚那经历会很痛,内心深处会存在一个意识一遍又一遍鞭挞着那道伤口,长久不能愈合。将自己当成罪人,以所谓的惩罚来麻痹自己,试图从痛苦中寻找救赎。

    可这种自以为是的赎罪,又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祁桑低下头,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安慰他:“明明是她留下的、最珍视的存在……却将自己伤得千疮百孔,她会更难过的啊……”

    她吸了口气,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道:“你已经很勇敢了,所以稍稍胆小一点,没关系的。”

    允许自己当时的无助、崩溃与恐惧,再之后,鼓起勇气去接纳自身带来的缺憾,那么是可以和自己达成和解的吧?

    晏淮鹤霍然抬眼,他的瞳仁极黑,深邃沉寂,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五指收拢,用力攥紧:“……”

    他张开嘴,似乎说了些什么。

    祁桑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眼前出现一阵迷雾,再定睛一看,她回到了现实。

    她被幻境踢了出来!

    不,大概率是晏淮鹤把她扔出来的。

    祁桑从地上爬起来,簌簌掉了几张符在地上。

    她弯下腰伸手捡起这几张符,一一辨认:聚灵符、禁锢符、霜降符、掩息符,以及净魔符……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一时没有动作。

    原本守着“村民”的易云烨一脸焦急地跑过来,冲着她大声喊道:“祁姑娘!祁姑娘!”

    他喘着气,话都说不利索。

    “何事?”祁桑靠在墙上朝他瞟了一眼,才慢慢悠悠问道。

    他深吸好几口气,缓了过来,看着她手上的离厌剑,才意识到自家师兄不见了,大叫:“晏师兄他人呢?!”

    他那么大一个师兄去哪了?

    “幻境里。方才打死了一群蜃影,它们的躯壳结成了一颗蜃珠,吞吐蜃气,编织迷离幻相,如今正困着晏淮鹤。”她平静地陈述,那家伙既然都有意识把她扔出幻境了,那肯定能自行出来,不必她担心。

    易云烨不可置信地道:“什么?这里也有蜃影?”

    祁桑漫不经心道:“哦,你们终于发现那些人都是蜃影了?”

    “这群东西伤不了我们,但是我们也奈何不了它,所以我才来找师兄求助的,可现下师兄分身乏术,我们该如何是好?”

    “……冒昧请教一下,陆吾的基础课业没有与渊罅相关的?”

    易云烨干笑了两声:“那些课业……回头回宗门我一定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祁姑娘,祁大好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看着像烂好人吗?”

    易云烨谄媚地笑道:“那当然,绝世大好人!”

    祁桑忍不住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得多亏了这什么血契,外人更加察觉不出她体内的魔气,只要她不主动出手,谁能知晓她才是最危险的呢?

    罢了,难不成她还要在这里等晏淮鹤?

    祁桑开口:“带路吧。”

    幻境之中。

    晏淮鹤那双懵懂的眼眸缓慢闭上,再睁开时,眼神满是肃杀。

    他垂头看着眼前的骸骨,捡起离厌剑,手腕轻抖,寒光散开,那柄剑变回了七业的模样。

    他将意识沉入幻境,蜃影察觉到他的动作,却是来不及反应,旋即幻相再起变化。

    回环曲折的长廊上,端庄妇人缓步而来,一如以往向他走近。

    此幻境并无杀招,蜃影力弱,只会用这种虚假的东西折磨人,将其困在梦魇中,令之形体涣散,甘愿沦为养料。

    可却是只有在这般幻境中,他才能再见到早已故去的那些人……

    他的手抚上剑刃,抬头,眼底一片清明,他遥遥问道:“母亲,百年之景,不过须臾。您若得见白鹤染血,可会怪我?”

    “……”那妇人只是淡笑不语,仿佛并未听到他的话。

    晏淮鹤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苦笑一声:“是啊,您怎会怪我?是我勘破不了,自陷囹圄——孩儿不孝,自罚一鞭雷霆。”

    话语落,长剑挥落,眼前人转瞬成烟。

    与此同时,一道携紫电之威的长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留下触目的血痕。

    周围的景象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数不清的魔物向他涌来,吼叫着。

    年幼的身躯登时拔高,他一袭天水纹长袍,手持赤红的七业凶剑,不知倦怠般杀入兽群。

    蜃影从来没见过要跟它比耐力的破阵之法,被杀的魔兽越多,幻境便愈发透明,它哆哆嗦嗦地想跑,早知道这是个半入魇的杀神,它应该附到那位姑娘身上!

    它的想法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还没来得及思量更多,它便发现什么东西“嗖”地穿过它的身体,把它钉着无形的障壁上。

    它后知后觉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被一只修长的手掐住命门,寒意随之袭来。

    晏淮鹤冷冷地瞧着这逃窜未遂的蜃影,它那如同雾气般的身体中,隐隐约约藏有一颗不过指节大小的珠子。

    他敛目,面无表情地开口:“汝——当诛。”

    话音刚落,他五指轻而缓地合拢,白色的火焰腾起,瞬息间吞噬完蜃影的躯壳,他的手中只余下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幻相开始崩裂,玄火向四面八方而去,晏淮鹤立于白色的大火之中,似毫无知觉,那双眼不带一丝情绪。

    漆黑的影子在他身后鼓动,近乎与他分庭抗礼,那是魇,是滔天的执念,可这又如何?

    魇与他,注定会同归于尽的。

    在此之前,他会揪出那个幕后真凶,杀之后快,替族中所有人报仇。

    入魇?手段而已。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剑,恍惚间想起剑的主人,还有她的那番话——

    看来,他和她并非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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