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匹瘦马。”
都说老马识途，其实，老马不仅会认老路，还会认旧主。
那匹老马，是我那个探子老乡的，探子一天没回城里去，他的马便找来了。
将军一看，马瘦的可怜，像是好几天不吃不喝。连马这样最贵重不过的战略物资都无暇顾及，人就更顾不上。
由此，将军断定，城里敌人快支持不住，攻城胜算有九成。
攻城那天，我被将军安排留在后方喂马，奇怪的是，这马吃粮草，却不肯喝水。任我怎样抽打、哄劝，马都不喝水。
也许是关在城里，环境恶劣，马没精神吧。
征得营地长官同意，我牵着这瘦马去野外放放，看能不能让马喝上水。
出了营地，不知道走了多远，这马终于在一条小溪边停下，大口大口喝水，像是已经渴了半辈子。
这不对劲。
战马再厉害，再性子烈，左右不过是个牲畜，还能压抑住喝水这种本能的欲望、一直憋到这会儿？
是人不让马喝水吗？
不可能。
你们没接触过战马，可能不太清楚，能在战场上驰骋的马，性子都烈，轻易不会顺从谁。若想让它乖乖听话，几天不喝水，渴成这种病态的样子，极难成功。
我看着这匹瘦马喝水的样子，越看越忍不住心里的疑问。
突然，一种不祥的直觉包围了我：马之前不肯喝水，是不是水有问题？
城里敌人的水有问题，所以马一直不肯喝水。
城外我方营地的水有问题，所以马还是不肯喝水。
等等！
若是这两处的水都有问题，那么，是谁让水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一个让我脊背发凉的答案呼之欲出：那个探子老乡！
我们营地的水之前一直没问题，可是今天这马儿宁肯渴着也不喝，若是水今天才出问题，那个探子老乡一定是从水入手，要毒杀我们整个营地的人。
我心里一寒：他，不要命了吗？
就算，就算让他得手，我们的主力队伍已经攻城去了，很快就会得胜归来，他还是一个死啊。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若是，若是我们的主力部队回不来了呢？
比方说，我们很轻易就杀光敌人，占领了城池，并把这城池当做自己的根据地——这很有可能，毕竟，在茫茫戈壁，黄沙无垠，有时几十里、甚至几百里都找不到一座城池可以当做根据地。
而这座城池里，饮用水源出了问题，那么，整个军队都会被……
那一天，我几乎用光了我这辈子所有的智慧，我的脑子从未有过的清明聪敏。
在一片紧张和恐惧的情绪里，我快速演绎了全部可能的状况，得出一个结论：探子背叛了，而且还要灭了我们。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场仗，影响到整个战局，我得去拦住惨剧发生！
我不顾瘦马羸弱不堪，只管骑着它往回冲。
营地和城里，都需要尽快通知到，先去哪里？
路上，我迅速做出判断：
攻占城池的仗且得打个半天一天的，先回营地，看水是否有问题，营地留守的同袍们眼下怎样了，然后再进城。
离营地不到一里地时，我已经隐隐听见那边传来厮杀声。
不好！
这动静，怕不是……
我身上直冒冷汗：若只有探子老乡一个叛徒，要么是留守同袍们全被毒死，要么是他暴露身份被杀，不会是这么大的动静。
我一夹马肚，想快点赶到跟前，可谁知，那老马突然慢了下来，原地狠转了几个圈，想把我甩下来。
这马，应是感知到了前面的危险，不肯再过去。
我拗不过马，只好下马，扔了马缰绳，徒步飞奔。
待我赶到营地，里面已经安静了不少。
我不清楚哪一方胜了，先躲起来看动静，再伺机行事。
这时，我听见那个探子老乡，和几个留在营地的同袍，志得意满，同声共气，在商量接下来的部署。
偷听了他们的安排，我才知道，他们不只是背叛，而是一开始就有预谋。这场仗，这场保卫疆土、保护边境百姓的仗，朝中有人不想让它胜利。
其中有多少利益算计，又掺和了哪些政治牵系，再去分辩，怕是不容易水落石出。
我也来不及做什么。
眼下最要紧的，是拦住城里即将发生的悲剧。
我忍住心头的震惊和悲痛，连忙飞奔去城里报告将军。
路上，我竟然又遇见了那匹瘦马。
我身上还留有几块糖，我颤抖着打开纸包，把糖托在手心里喂马，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它吃了糖，能带着我早点进城。
奇迹发生了！
那瘦马吃完糖，果然不再排斥我，我骑上马，赶赴敌城。
离城门还有一里地左右，那瘦马又故技重施，把我甩在地上，不肯再前进一步。
如果说营地的水有毒，人有反心，城里不过是水有毒罢了，不喝就是，瘦马为何这么害怕？
经历过营地的背叛，我留了个心眼：城里的问题，怕不是水有毒，而是别的能让我们全军覆没的东西。
水有毒，万一有人不急着喝水，便不能毒杀所有人。
那，有什么是每个人都必须做、躲不开的？
是呼吸。
我被自己的推论吓得心都不会跳了。
在空气里下毒？
会这么丧心病狂吗？
以防万一，我用水囊里的净水打湿腰带，护住口鼻，进了城。
那已经不是敌人的城池，是恶魔的洞窟，是人间炼狱！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人。野猫。蚂蚁。鸟儿。战马。老鼠。狗。驴。狐狸。黄鼠狼。蜘蛛。
目之所及，没有活物。
除了我。
我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可是没看见将军的尸体，我不死心，最信任我的将军，我最爱戴的将军，我跟着他浴血沙场二十年，我一定要找到他。
最后，我在一个地洞口找到了将军，可还是晚了一步。
将军只来得及告诉我，敌人们早已从这个地洞撤离到城外很远的另一个出口，城里的空气有毒，让我赶紧跑。
“还有，”鬼男人嗓音呜咽着，重复将军临终前的叮嘱，“小心你那个探子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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