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澈又踏上那观星台,每当这个时候,他那张沉默寡言的脸上才会浮现少有的笑容。

    母妃是出身低贱的宫女,无权无势,不懂算计,宫中无交好,孤立无援,诞下他就被人陷害背上罪名打入了冷宫,无人施以援手。皇帝身边总会有美人前仆后继,只见新人笑,又哪闻旧人哭呢。

    他和母妃在冷宫里待了四年,饥寒交迫、食不饱腹。

    四岁的时候,皇帝要将他过继给膝下无子的贵妃。

    母亲以死相逼,她说她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孩子。皇帝觉得她晦气,便断了这念头,只有贵妃还在坚持着。

    他对母妃说:“娘亲,他们说只有我过去了,您才能过得更好。”

    他母亲却是给了他一巴掌,斥他不孝。谴责他忘了自己是谁生是谁养,只顾荣华富贵去了。

    那年冬天多冷啊,他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裳,捂着红肿的脸颊,跪在雪地里哭,冻得浑身骨头咔咔作响。

    “孩儿知错了,再也不说了,娘亲别生气……”

    母亲让他跪了一下午。

    那天夜里他就发起了烧,手脚冰凉,额头却不断冒出汗珠,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他贵为皇嗣,却比下人还要不如。

    没人管她母亲的呼喊求救,人人视而不见,直到母亲去求了贵妃,才有人来给他看病。

    那夜贵妃坐在他榻前,温热的手掌心触碰他的额头,厚重的大氅盖在他的身上。遥不可及的温暖在这一刻来临,他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到了天堂,迷迷糊糊听见贵妃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可怜吗?他不知道,他没见过他原本的生活该是怎样的,他以为人人如此。

    直到他清醒后,看见一身绚烂夺目、华贵非凡的贵妃娘娘,他才明白差距有多大。太监在外头尖声细喊娘娘千金贵体,不要在这寒气逼人的冷宫久留。

    可是那冷宫他住了四年啊。

    他有一瞬间的酸涩,泪如泉涌。

    “好孩子,告诉本宫,你愿不愿到本宫这里来?”

    他望了一眼窗外,大雪纷飞,想到了他和母亲相拥取暖的无数个画面。

    “……不愿。”

    他明白只有过去,才能拥有更大的权势,护他母亲后半生无忧。可他不知道自己在固执在什么,就像姜雪砚评价他的,“明知不可而为之”,他总是这样。

    贵妃娘娘很喜欢他,有一次守岁,送了糕点来。他高兴地拿去给母亲,母亲却是生气抓狂,拿起糕点用力摔在地上,崩溃地骂他,朝他吼叫,让他吃了那女人的东西以后就别喊她娘。

    他不解。一个人捡起地上的食物残渣,掺着雪放进嘴里,明明是甜食,入口却苦涩。

    第二次时,他只敢自己偷偷吃。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甜的东西娘亲会不喜欢。

    被他母亲发现了。

    他的母亲像个疯子,那天拿着刀捅进他腹部。任他怎么哭怎么喊,刀锋只会越进越深。

    他是在贵妃娘娘宫里醒来的。

    他们说他娘亲残害皇嗣是死罪,贵妃去求情,可她母妃却自己投井了。

    他失魂落魄地问他们,怎么在他受伤的时候,偏偏就有人把他当皇嗣了呢?

    很多事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解释的,没有人愿意告诉他。

    贵妃娘娘又一次问他:“现在你愿意到我宫里来吗?”

    他摇了摇头,还是说不愿。

    他又一个人回到了冷宫待了四年。

    他八岁的时候,贵妃依旧宠冠六宫,诞下九皇子。

    九皇子抓周宴的时候,贵妃却孤身一人地来了冷宫。

    还是雪天。

    贵妃进门时踩到了枯枝,脚下无人打扫的雪堆积了一天又一天。

    她说他傻。

    她说,

    你知道吗,你四岁发烧那会儿,你娘亲来求本宫,说让本宫找太医给你看病。本宫说可以,只要她同意将你过继。你娘不同意,转身就走了。本宫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放不下心来,最后还是来看了一眼,等我来时,你早就昏迷不醒了。

    你娘拿着剪刀抵在你脖子上,让本宫走。她说让你叫本宫母亲,还不如让你去死。

    最后本宫妥协了,放弃了过继的念头,你娘才松开你让你治病,你当时才四岁,脖子上好大一道疤……

    你当时年纪小,本宫不忍说。

    贵妃带了酒来,说是给他暖身子用,却是自己一个人喝了大半,醉醺醺地,说他傻,太傻了。

    他无话可说,却泪流满面。

    贵妃走后,他不顾阻拦冲上了摘星楼的长梯。

    他讨厌冬日的雪夜,爬得越高风越刺骨,他却一步比一步坚定。

    他执着了八年,以为他是母亲拼尽所有去爱护的孩子。

    原来只是一个用来维持那低贱不堪的自尊的东西、一个用来彰显曾经获得宠爱的纪念、一个用来和地位高贵的宠妃怄气的筹码。

    他不管不顾,只顾埋头猛冲,扭了脚摔伤了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继续跑。

    摘星台那么神圣的地方,他从那里跳下去的话,下辈子会不会被佛祖保佑,被星辰包围,变成一个风光无限、备受宠爱的孩子呢?

    他终于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彼时姜雪砚正背手而立,仰头观星,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白衣飞舞、琼枝一树,雪落三千青丝。

    “哪来的小孩?”他走过来,带着疑惑的眉头轻蹙,眼眸荧光流动,泪痣鲜红。

    姜雪砚微微俯身,朝他伸出了手。

    那日风雪如刃、霜白如缕,他看着眼前万人向往的观星台,千盏烛灯闪耀明亮,炽热的火焰在他瞳孔里闪烁。

    他犹豫了很久,才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放进姜雪砚的手掌心里,那人把他拉了起来。

    手心很暖、很热。

    从那以后,他不再讨厌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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