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外踌躇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谢惊枝才试探地轻敲了敲了房门。

    不消半刻,一道温和的声音自厢房内传出:“进。”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响声,谢惊枝抬眸,便与静望过来的人对了个正着。

    正坐于临窗牖木榻上的男人眉眼温淡,手中书册半敞开来,一身儒雅长袍衬出淡淡的书卷气,却没有盖过面上那历经风霜后的沉淀。

    如若忽略掉男人苍白的面色与偶尔流露出来的倦怠神色,当真让人窥不出,数日之前,此人还是在傀儡蛊控制之下的人傀。

    眼前人的脸与记忆深处的那人逐渐重合起来,谢惊枝顿在原地,一时半刻没有开口说话。

    “方才姑娘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不如进来坐坐。”说话间舒毓合上了手中的书册。

    未料到舒毓早便察觉自己在门外了,谢惊枝有一瞬的赧然,随即又反应过来,舒毓怎么说曾经也是镇北王身侧的人,武功身手自然不在话下。即使是大病初愈看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会察觉不到近处一个不掩气息的人。

    思及此,谢惊枝便也不再忸怩,径直行至舒毓的对案。坐下时,她闻到案几上燃着的香炉中四散开来的清香,与谢尧一贯用的味道并不相同。谢惊枝这才发觉,舒毓房内并不似谢尧醒来时那般,萦绕着浓重的草药味。

    “这香是作安神之用。”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舒毓主动解释道:“我身重傀儡蛊母蛊,秦老医圣与秦公子为了替我将蛊虫引出来,多是施以针灸之术,草药只是辅用,并非主要。这安神香也是因着我方去除母蛊,时常还会头疼,所以才燃了香来缓解。”

    “严重吗?”想到秦符叙与秦觉那些日子几乎是整日呆在舒毓房内,谢惊枝轻蹙了蹙眉,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舒毓愣了愣,随即扬起一抹淡笑来:“无碍,劳姑娘挂心。”

    这厢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谢惊枝不自觉蜷了蜷指尖。

    是了,她如今与舒毓并不认识,舒毓甚至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方才自己那番太过熟稔的关怀之语难免会让人疑心。

    按捺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谢惊枝朝舒毓轻颔了颔首:“舒先生,叨扰了。”

    “姑娘言重了,我如今只是个闲人。”舒毓抬手替谢惊枝斟了一壶茶,“再者,若真要论起来,姑娘将我自碎琼阁内救出,也应是我先去拜访姑娘才是。”

    闻言谢惊枝眼底划过一抹诧异:“舒先生是如何知晓的?”

    舒毓倒依旧是一副如常神色:“姑娘与我素未谋面,若非是救我之人,我想不出,还会有何人会来此时见我。”

    气氛沉默了一瞬。

    谢惊枝来之前便已经听说了,自舒毓醒来后,除了言谢之外,无论旁人如何试探,舒毓都未再多吐露一字。

    “舒先生若真要道谢,谢三、”谢惊枝微顿了顿,继而道,“谢公子便是。我人微言轻,没有公子相助,也做不了什么。”

    这话谢惊枝说得不假。纵是过往她与舒毓相识,也是在他已是谢尧身侧幕僚之后,如果舒毓上一世亦有人傀之蛊这一遭,想来也应是后来谢尧设法救下了他。

    话音落下,舒毓没有再说话,眉眼间的神情亦寡淡了下去。谢惊枝只一眼便看透了舒毓的意思。

    他大概是将自己也当作如秦觉一般的说客了。

    或许在十五年前镇北王初初逝世之时,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众叛亲离,苦求无果之际,尚还不掩所思所想与心间喜怒。

    而今经年过去,当时的少年早过而立,在岁月的流逝中已然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

    谢惊枝心下暗暗叹了一口气,她方来时的确是想要和舒毓确定一些事情。

    那日她通过接触舒毓所见到的,将蛊虫引入他体内的人,被人带走的伪造江家通敌叛国的信件,还有舒毓说长定殿坍塌后,用来替换的劣质木材剩余一批,她未来得及听完整的半句话,宁安琮究竟将那批木材安置在了何处。

    这些答案或许只有舒毓清楚,但他如今并未信任他们之中的任何人,现在亲眼见到,谢惊枝也知晓了,舒毓并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她至少需要拿出更多的筹码,才能让他开口。

    “舒先生刚醒来不久,我今日前来也不过是想亲自确认一番,舒先生既已无大碍,那便是再好不过。”将手中的茶盏搁到案几上,谢惊枝轻勾了勾唇角,“毕竟,在碎琼阁内拍下人傀之蛊,可是足足花费了二十万两银子。”虽然这银钱并不是她或是谢尧出的就是了。

    念及旧情,谢惊枝不欲逼迫舒毓开口,可并不代表着她会就此轻巧揭过。论及舒毓欠着的一众人情,也无非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将舒毓微变的眸色尽收眼底,谢惊枝笑意愈深。

    “舒先生性命金贵,自当保重才是。余下诸事,我们来日方长。”

    -

    除了每年的重阳秋宴,余下的时间中,西郊行宫内除了日常洒扫的宫人,几乎不会有旁人进出。

    谢惊枝没费什么功夫,便轻巧溜进了行宫之内。

    夜色深重,天空中的圆月映照在人身上,落下一圈光影。谢惊枝四下环视一圈,残枝败叶子,早已与她初秋来时的光景截然不同。

    冬日的凛风一吹,谢惊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出门时为了方便,她浑身上下只着了件淡薄的玄衣,这下被风刮得连人都清醒了不少,登时没了赏景的心思,左右与记忆中的位置对比一番,抬步便朝长定殿的方向走去。

    数炷香的功夫过去,过去远眺飞甍的一角近在眼前,谢惊枝眉眼闪过一瞬间的怔忪。

    长定殿。

    天下长定,江山依旧,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没有停留过久,谢惊枝穿过庭院回廊,一路行至主殿,推开了殿门。

    常年未曾有人造访,殿门因年久失修而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皎白的月色下,甚至能辨清空气中细微的浮尘。

    未防拂面而来的灰尘,谢惊枝稍稍往后退开几步,克制着呛咳了几声。

    冬日的草木衰败,即便是杂草也一样,方才庭院中的景色乍眼望去与别处并无不同,一时倒看不出是许久不曾有人踏足过的模样。

    而今这四处落满灰尘的景象,方知长定殿是当真多年未曾被打理过了。

    此刻偌大的殿前只有谢惊枝一人,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四周一片沉寂。一股异样的情绪涌上心间,谢惊枝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谢执即使是对长定殿再避之不及,不愿踏入一步也好,按理此处如何也是皇家行宫,总归不该常年无人打理才是。

    立在原地犹豫片刻,谢惊枝深吸了口气,还是掩住口鼻踏进了长定殿。

    大殿内比外间要暗上不少,借着微亮的月光,谢惊枝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摇曳的火光之中,她得以辨出殿内就近的景象。

    长定殿重修时就连殿内的物件摆放,也依旧是循了最初的礼制。谢惊枝一圈打量下来,倒是没有发现此处与旁的殿内有何不同。

    再往里就是愈发沉重的黑色,谢惊枝当即想往深处再探查一番,将将迈出一步,空旷的大殿内突兀地传来一道轻响。

    过于熟悉的场面让谢惊枝还未来得及深究,身体便已经快出大脑一步,飞速朝后掠去。

    瞬息之间,眼前寒芒闪过,数道飞刃迎面而来,谢惊枝运转内力勉强将之震开,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转而又是新的一阵暗器。

    眼瞧着要躲避不及,谢惊枝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极淡的清香自身后陇上,随即便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待谢惊枝回过神来时,四下已经重归于寂静。

    整个人被抵在角落的一根梁柱上,谢惊枝轻推了推身前的人,语气带了些不满:“好多灰。”衣服要脏了。

    “娇气。”

    低低地闷笑声在耳侧响起,谢惊枝抿了抿唇,暗自腹诽了一句,也不知到底是谁娇气,明明是自己故意让人戳破了小秘密,还要躲人好几天。

    她跟谢尧说要在及笄宴后与他谈谈,谢尧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那日也没有再多为难她。

    但自那之后,两人便数日没有再见过了。

    谢尧态度不明朗,谢惊枝一时间也琢磨不定,那时他有意让自己窥见他满身的疤痕,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毕竟谢尧这人一向心思极深,历来只要他不显露出来,基本无人能猜得透他在想什么。

    到后来谢惊枝索性也不再纠结,总归谢尧不会是想让自己厌恶他。

    正想着,腰间的力道一松,谢惊枝抬眸时,谢尧已然朝后退开来。

    “三皇兄。”谢惊枝乖乖叫人。她今夜本是单独行动,一朝被抓包了个现行,难免有些心虚。

    谢尧淡淡应了一声,平静幽深的神色让人辨不清情绪。

    谢惊枝正想要在说什么,脑海中一个念头转瞬即逝,将要出口的话猛地止住。

    骤然混乱的心跳声盖过思绪,谢惊枝僵硬地回头望去。

    察觉到谢惊枝的异常,谢尧声线稍沉:“怎么了?”

    定定凝着身后矗立着的梁柱,谢惊枝一时只觉嗓间滞涩。

    “长定殿,原本是有这根梁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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