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苦涩的药味萦绕,谢惊枝走进去时轻嗅了嗅,一时竟觉得还好。

    谢尧初醒来时几乎成了个药罐子,最开始她在房内呆久了,还需要时不时地到檐下透透气,如今数日过去,俨然已经习惯了。

    认出坐在谢尧榻前的人,谢惊枝行了一礼:“秦老前辈。”

    “沉丫头来啦。”秦符叙将将收好银针,看到谢惊枝,原本肃穆的神色松缓下来。

    看见秦符叙朝自己招手,谢惊枝乖乖走过去,目光落在谢尧身上,自觉唤了声:“公子。”

    “妉妉。”

    谢尧嗓音有些低哑,望向她时轻弯了弯眼眸。视线扫过谢尧苍白的面色,谢惊枝心下立时跟磕了一道似的,微微一滞。

    即使谢尧没有说她也清楚,将银针刺入数道关键穴位而倒行经脉,以此来清余毒会是怎样蚀骨钻心的痛意。

    这些天秦符叙带着秦觉一直在替舒毓医治,设法想引出寄生在他体内的傀儡蛊虫的母蛊。谢尧醒后秦符叙也没来,只是每日会有人按时来送药。

    初时谢惊枝还有些诧异,觉得那前来送药的人来得未免也太过频繁了些。

    她分明记得上回她在碎琼阁内中了毒,醒来后药喝过两三回便见好了,谢尧喝的药明显不是正常人的量。但看芜澈乔风几人,却像是早便见惯了这般场景似的,面上没有丝毫的惊讶。

    遮掩下谢尧中毒的消息在他醒来后便没了必要,芜澈等人很快就被知会了前因后果。谢惊枝没费多少功夫,便知晓了谢尧在被送出宫的那几年中,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都需要喝药。

    而芜澈他们自那时便跟在谢尧身边了,自然再熟悉不过谢尧的状况。

    倒是谢惊枝暗自心惊了一番,不可抑制地回忆起两人幼时初见的那场大雪。谢尧过去在冷宫中的境遇算不上好,大抵是在那时便落下了病根。

    只是就像她并未多问芜澈谢尧是如何度过在宫外的那几年一样,她也并未向芜澈透露谢尧在冷宫时的经历半分。

    而如今数日过去,中途她甚至还抽身回宫将抄好的经书交给云霜,嘱咐她送到宁铎那儿去,耽搁了两日回来时,谢尧却依旧是一副带了满身病气的模样。

    谢惊枝不免有些焦躁,难得今日秦符叙过来替谢尧施针,此刻见秦符叙没有要着急走的样子,谢惊枝询问道:“秦老前辈,不知我家公子何时才能痊愈?”

    顾自观察着秦符叙面上的表情,谢惊枝没有注意到在听到她的叫法时稍纵即逝的笑意。

    秦符叙冷哼了一声,觑向谢尧:“半年内不得再使用内力。”

    闻言谢惊枝的心稍稍一提,紧跟着便听见谢尧淡淡的声音:“太久。”

    对谢尧的性子一清二楚,秦符叙也不勉强,退了一步道:“三月。”

    谢尧掀起眼帘,面上瞧着没什么情绪:“一月。”

    “不行。”秦符叙眉头越皱越紧,眼看着要爆发,谢惊枝倏然出声:“三月就三月。”

    屋内的两道视线霎时间一同落在自己身上,谢惊枝抿了抿唇,对着秦符叙道:“秦老前辈,您放心吧,我会负责看好公子的。”说罢一双清亮的眸子眼巴巴地望向谢尧。

    安静半刻,谢尧微蹙了蹙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气氛忽然就缓和了下来,秦符叙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神情悠扬起来:“沉丫头,随我出来。”

    看秦符叙没再理会谢尧便径直走了出去,谢惊枝有些不明所以,一时有些捉摸不透这位医圣老前辈的意思立在原地没动,眼神不由寻向身侧的人。

    冷淡的目光自秦符叙离去的背影上收回来,谢尧将谢惊枝无意识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勾出一道愉悦的弧度:“妉妉,去吧。”

    -

    手上拿着秦符叙塞给自己的好些个瓷瓶,谢惊枝打算先将东西放回自己的房内再去找谢尧,回自己庭院的路上乍见到候在廊庑下的人,不由得有些意外。

    “秦侍卫。”

    听见声音,原本半倚靠在廊柱上闭目养神的秦觉顿时睁开眼来,正身朝谢惊枝行了一礼。抬眸时看清谢惊枝手上拿着的瓷瓶,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谢惊枝挑了挑眉,沉默着没出声,等秦觉先说。

    “这些药由师父亲自炼制,所有药材皆是世所罕见,危急时可转人生机。”秦觉紧盯着那些瓷瓶道。

    视线堪堪在秦觉眼下的一圈淡青上停留了一瞬,谢惊枝笑眯眯道:“秦侍卫近日应该很忙。”言下之意是他若有什么正事不妨尽快开口。

    至于这些药的效用,方才秦符叙将她唤出去前前后后念叨了有小一个时辰,她现下恐怕清楚得与秦觉也不遑多让。

    听懂了谢惊枝的意思,秦觉也没多在纠结于药上,顾自将搁在一旁的一个木质托盘呈到谢惊枝跟前。

    定睛朝那托盘上望去,看清上面放着的东西,谢惊枝一怔。

    那是一身衣裳,和一壶茶?

    对上谢惊枝略带疑惑的眼神,秦觉平静道:“殿下现在在后山,身上的衣物方才不慎被弄脏了,我还需得去人傀、舒毓那里一趟,劳五殿下替我将替换的衣服与这壶药茶送到后山去。”

    上京城背靠天青山山脉,松云居近城郊,的确地处山脚。谢惊枝还未去过后山,稍稍思索后没多犹豫便应承了下来。秦觉瞧着是当真不便抽身,简单给她指了指路便匆忙离开了。

    沿路走过小径,谢惊枝端着托盘,心下还有些奇怪,谢尧怎的突然跑到后山去了。很快她便有了答案。

    初冬的寒意刺骨,越靠近后山,温度却逐渐回暖。潮湿的水汽如有实质地贴上人的肌肤,谢惊枝望见不远处四散着热气的汤池,脚步一顿,整个人登时僵在了原地。

    氤氲的白雾间,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具精壮好看的身躯。肩身宽度恰好,后背的的线条匀称紧实,延伸而下的腰线……谢惊枝倏地回过神来,绯红瞬间至脸颊染至耳廓,不敢再朝那汤池中望上一眼。

    低得让人听不真切的一声轻笑响起,谢尧清越的声音自汤池中传来:“妉妉,过来。”

    到这一步,谢惊枝哪能还想不清楚自己又被摆了一道。清楚秦觉那番话指定是谢尧吩咐的,谢惊枝心下无奈之际,眼前是霜雪如玉一般的片片白茫,顿时又生出了一股莫名的闷气来。

    被占便宜的人又不是她,她在这儿害羞个什么劲儿啊?

    思及此,谢惊枝索性也不躲了,视线直勾勾地望过去,走到汤池边缘,将托盘放置在一处矮几上。

    水面浮动荡开一圈圈波纹,谢惊枝半蹲下来,正巧与转过身来的谢尧对上双眸。

    墨色的发尾肆意在水中飘荡,水珠沿着谢尧的眉眼滑下,滴落在修长的脖颈与漂亮的锁骨上,让人不自觉联想到传说中在深海引诱人迷失自我的海妖。

    那双漆黑的瞳孔仿佛能将人的心魂都摄走一般,谢惊枝被望得呼吸一窒。

    谢尧眼底浮出一丝笑来,谢惊枝一瞬不瞬地凝着那双眼睛中细碎的眸光,耳侧一时只剩下鼓噪的心跳声。

    “妉妉。”见谢惊枝没反应,谢尧面上笑意更甚,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抬手攥住谢惊枝的手腕,将人拽入了水中。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入水的窒息感传来,谢惊枝下意识挣扎起来,一双手骤然圈住了她的腰,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攀上了跟前人的肩膀。

    水珠不断的眼睫滴落,谢惊枝辨不清眼前的景象,受了惊吓的声音一时没克制住:“你做什么?!”

    如果不是她还尚有一丝理智,此刻脱口而出的就应该是质问谢尧又在发什么疯了。

    温热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替她拭过面上的浮水,谢尧伸手覆上谢惊枝的手腕,探了探她的脉象,声线慵懒而随意:“这处温泉被浸了草药,可以舒缓内息。”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谢惊枝听了谢尧的话,心下一跳:“你知道了?”

    半抱着谢惊枝没有松开,谢尧指尖缠绕上谢惊枝的一缕发尾,幽幽的语调逗弄人似的:“碎琼阁是什么有趣的地方,能引得妉妉三番五次朝那儿跑?嗯?”

    “就两次。”谢惊枝小声纠正,“第一次还是你带我去的。”沾了水的眼睛还是有些不舒服,谢惊枝抬手揉了揉。

    垂眸俯视着少女微微泛着红的眼尾,谢尧渐沉的神色透出一股漠然,语气亦有些意味不明:“妉妉不该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中。”

    知道秦觉肯定是将她跑到碎琼阁内设法给冉姝把毒下回去的事告诉谢尧了,谢惊枝蹙了蹙眉,正要说什么,下颌便被谢尧轻制着挑起。

    “躲什么?”谢尧略略抬眉,轻巧止住她从方才起便四下乱窜不知如何放置的视线,逼她直望向自己,继而道,“无论妉妉是为了什么,都不应该。”

    被谢尧盖棺定论一般的话刺激到,谢惊枝不退不让,索性挑明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仅仅因为要引秦老前辈现身,就故意将自己置于那般境地?”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谢尧神色微冷:“我不是为了你。”

    谢惊枝被气笑了:“我当然没有自作多情到你是为了我,为了救舒毓才不择手段也要将秦符叙逼得现世,你也不必自作多情到以为我宁愿以身犯险也要去碎琼阁是为了你。”

    话音方落,谢惊枝察觉到再度模糊起来的视线,眉眼有一瞬间的怔忪,随即蓦地将头偏开。

    沉默半晌,一道轻叹自跟前响起。

    “哭便哭了,还觉得丢脸不成?”

    谢惊枝唇角翕动:“我那是被气的。”

    “嗯,看出来了。”谢尧像是笑了一下,随即抬手抚上谢惊枝的脸侧,将她的脸强行偏回来,“被气得都有胆子这么跟我说话了。”

    谢惊枝原不想配合,转念一想谢尧历来便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最终受罪的人还是自己,也就任他去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先说话的意思,谢尧稍稍低眉,轻轻拭去少女脸颊上的泪珠。

    润过水的碎发紧贴在少女的额间,谢尧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心下莫名的情绪翻涌,终是抬手覆上那双湿漉漉的眸子。

    视线陡然昏黑下来,谢惊枝闷闷轻唤了声:“三皇兄。”

    “嗯。”谢尧低低应了一声,“我们妉妉委屈了。”

    谢尧没有说明,谢惊枝却听懂了,他是在道歉。

    并非是为了两人方才争执的话,而是他心知肚明自谢惊枝一靠近汤池,在看清他的那一刻,情绪便隐隐失控的缘由。

    始终轻颤着的身体、不自觉想要避开的视线,他了然于胸。

    谢惊枝从一开始便看清了,他有意展露在她面前的,遍布于他整具身体,扭曲的、丑恶的、可怖的疤痕。

    “妉妉,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谢尧声音温和,隐隐透着点无可奈何般的纵容,“纵是对你再好的人,也会有他不可告人的阴私与目的。”

    谢惊枝没有接话,两人此时贴得极近,温热的体温交融。

    她止不住地思索着另一件事。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谢惊枝重复了一遍谢尧的话,声音轻得近乎低喃,“这其中也包括我一直以来依靠的兄长吗?”

    就算是前世,谢尧也从未像一个兄长那般对待过她。他也从未和谢忱与谢为准一样叫过她“小五”。

    那个她死后的梦境,那层横亘于两人之间,透而将破的薄纸,她能感觉到。

    是她先入为主,因了前世那一遭,以为谢尧是在后来禁了宫城之后才自宁家那里知晓了她真正的身世。

    而她不敢承认,她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忽视了,亦或是不愿去想那个可能。

    谢尧或许很早便知道了,她并不是真正的五公主,并不是他的,皇妹。

    “三皇兄。”

    “嗯。”

    “我们寻个时间,谈谈好吗?”

    将覆在少女眼上的手移开,谢尧没有回话,一时望向她的眸色极深。

    没有憎恶,没有恶心,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瞳中,除了潋滟的暖光,什么都没有。

    谢惊枝笑意温软:“待我及笄宴之后,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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