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尧一路抱着谢惊枝走进松云居,等候了多时的秦觉乍见到谢惊枝唇角刺目的鲜红,面色一变。

    溅在衣袍上的零星血迹晕染开来,谢尧的眸色已是阴沉到了极点,踏入一间屋内将谢惊枝轻放至榻上。

    自然不敢多耽误,秦觉即刻替谢惊枝诊脉。

    “五、”甫一出声,瞄了身侧的歧渡一眼,秦觉稍顿了顿,自觉改口,“小公子是为西域特殊功法所伤,西域之人自幼以毒淬炼身体,长此以往自己便成了一味毒药。此毒属火性,中毒者往往不能控制内息,毒火攻心导致气血郁积。”

    “这毒并不难解。”秦觉面露迟疑,“只是……”

    “只是什么?”

    无形的威压如有实质,秦觉背后被激起一层薄汗,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中原有数种草药都可解此毒,却独独不能混用。小公子的脉象显示数个时辰前中毒时已服过部分解药,如今余毒未清,若不能知晓那解药是以何种草药制成,属下万不能对小公子随意施药。”

    听了秦觉的解释,谢尧一时未接话,良久,竟突兀地溢出一声轻笑。

    一直立在一旁的歧渡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谢尧这笑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骇人上几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你去隆白当铺,让人立即前往碎琼阁。”谢尧冲秦觉吩咐,声线微凉,“告诉冉姝,我答应她的条件。”

    秦觉心下一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领命退下。

    “我……”这厢见秦觉走了,歧渡试探着开口,“我可不可以也。”说着以手做了个离开的姿势。

    闻言谢尧轻勾了勾嘴角,只掀起眼帘淡瞥了歧渡一眼。

    被这仿佛瞧死人的一眼盯得抖了抖,歧渡顿时生出种被毒蛇缠绕上脖颈的感觉,还未待谢尧说什么,便主动开口保证:“我和这位小兄弟已经是拜过把子的情谊了,和亲兄弟没有两样,不亲眼见他醒过来,我走了也不会安心的。”

    语气越说越恳切,歧渡就差指天发誓了。

    对歧渡的插科打诨充耳不闻,谢尧自他身上收回视线,顾自以锦帕沾水,俯身轻柔地拭去谢惊枝唇角的血迹。

    那神情落在歧渡眼里,和白日撞鬼没什么两样,连带着定在谢惊枝身上的目光都惊悚了几分。

    凝望着那一抹红色褪去,歧渡端详了半晌谢惊枝的脸,一股怪异的直觉陡然升上来。

    “出去。”

    不等他将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念头琢磨清楚,便被谢尧冷冷的声音打断。

    歧渡登时收回思绪:“好的。”

    随之麻溜地退了出去。

    -

    从隆白当铺得到确切消息,秦觉马不停蹄地赶回松云居,熬好药再端入房内,已又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

    自觉将尚散着热气的药碗搁下,秦觉便退出门外。

    房门被轻巧掩上,谢尧微微垂眸,漆黑的汤药面上丝缕白雾飘浮,散入空气中,很快便寻不见踪迹。

    方才他已经给谢惊枝传了一部分内力,体内的毒暂且被压制下来,他并不如先前心急,耐着性子等碗中滚烫的药凉下来。

    床榻上的人合着双目,表情宁静,连眉都不曾蹙一下。若非面色较之寻常要苍白上不少,倒给人一种她只是睡着了的错觉。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谢尧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谢惊枝,惯常带笑的面上此刻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渐渐的,瓷碗中不再有热气散出。

    抬手试了试碗侧的温度,确认药变得温热,谢尧坐至榻上将谢惊枝扶起,半抱着她,任由她倚在自己身上。

    谢惊枝尚顶着易容后状师沉妉的脸,发冠被取下,原本束好的发散开,微凉的青丝扫过谢尧的指尖,直蹭得人心痒。

    谢尧微微垂眸,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女孩子鸦羽般的眼睫柔和地耷在睑下。

    平日里总是不经意流露扰人情绪的双眸紧闭,周身带刺的坚硬外壳褪去,露出内里的柔软,无端让人联想到葳蕤春色中初抽的新芽,脆弱催折。

    抚上谢惊枝的脸颊,谢尧弯了弯眼眸。

    “好乖。”

    -

    熟悉的大殿内,太医跪了一地,满室摇曳的煌煌灯火也掩不下四周的压抑气氛。

    从旁静观着眼前诸象,谢惊枝略略抬手,靠向就近的一处烛台。

    毫不意外地见到自己的指尖径直穿过了燃烧的灯芯,谢惊枝顿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按理来说她只能通过接触尸体进入幻境,并且所见也只是案发之景才对。

    可眼下的情况又作何解释?

    她分明记得自己方从碎琼阁出来就吐血昏过去了。但若说这只是一个冗长的梦境,又未免太过真实了些。

    回忆起在碎琼阁的石室内冉姝让自己喝下的那碗汤药,谢惊枝神色黯了黯。这笔帐她算是记下了。

    轩榥被凛风吹得吱呀作响,偏眸望见窗外乱似齑粉的夜雪,谢惊枝一怔。

    没有缘由的,一个念头浮上来。

    这雪应该早已停了才是。

    殿内的木榻被厚重的帷幔遮挡,隐约只能辨出有一个人躺在里面。

    榻前立着一人,谢惊枝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一身玄色绣金的广袖宽袍,月白云纹腰封,衣袂在不断涌进殿内的凛冽北风中翻飞。

    男人早已不见过往身姿清瘦的少年模样,谢惊枝却依然凭一个背影便将人认了出来。

    这是谢尧。

    未来褪去那层清润如玉的假面,本性嗜血,弑兄弑父的谢尧。

    “殿下。”跪在地上,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颤巍巍地开口,“此人、她已经离开了。”

    谢惊枝认出来,说话的人是在朝奉职近半世,太医院医术最为精湛的老太医余道合。

    燃着的炭火被风吹熄了大半,零星火苗跳动,殿内理应寒气刺骨,可余道合却依然浸了满额的汗水。

    对余道合所言“离开”二字理解半晌,谢惊枝明白过来,榻上那人应该已经死了。

    到这个地步,即便是谢惊枝也不由好奇,究竟是何人去世,能让谢尧深更半夜将一众太医都传唤来,还将人吓成这样,甚至连名字都不敢提起。

    余道合话音落下,四下一片死寂。

    良久,谢尧转过身来,面上窥不见丝毫怒气,嘴角甚至噙着一抹堪称和煦的笑意。

    他缓步行至余道合跟前,蹲下身与他平视,问询的语调分外温和:“你的意思是,她已经死了?”

    整个人匍匐于地,余道合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真切:“是老臣医术不济,殿下、殿下节哀。”

    “医术不济。”谢尧轻笑着重复了一遍,下一瞬余道合的手掌已被一把匕首贯穿。

    “既然如此,你便一同去陪她好了。”

    分明是身处幻境,谢惊枝却依然清晰感受到瞬间窜上脊骨的冷意。

    谢尧的动作太过迅速,以至于连皮肉下的血液都迟滞了半刻,才自利刃间缓缓渗出来。

    守在殿外的官侍很快上前将人拖了下去,余道合甚至没有来得及求饶。

    余下人人自危,谢尧站起身,目光扫过一众害怕得只知颤抖,不发一言的太医,漠然的神色间透出乏然。

    “一并带下去。”

    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谢惊枝大脑一片空白,耳侧尽是嗡鸣之声。

    须臾间心底只剩一个恍惚的想法。

    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大概也不比这些被拖下去的太医好上多少。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劳而麻木地看着。

    终于,此起彼伏的哭丧声远去,偌大的宫殿重归寂静。

    这场幻境却仍旧没有结束。

    谢惊枝看见谢尧走到窗牖前将木窗牢牢关上,随即将快要熄灭的炭火点燃,甚至颇有闲情的以锦帕将手间无意识沾染上的血迹拭净。

    即便是已历经过数桩疑案,谢惊枝每每重见案发之景时,五感也未曾如现在这般清晰过。

    火光浮动,殿内的温度一点点回升。谢尧这才重新回到床榻前,抬手将榻前的帷幔挂起来。

    看清榻上之人相貌的一瞬间,谢惊枝只觉受了当头一棒,脑中一道惊雷炸开。

    她想起来了。

    这是长和四年正月。

    明慈帝谢执久病无医,晏驾而去。

    天下黎民不知禁宫诸况,只道新帝登基,大雪初停,寒冬将去,王朝又是好一番盛景。

    凝着那静躺于木榻之上,连一丝生息也无的人,谢惊枝有一瞬间的怔忪,倏而生出一种灵魂割裂的荒谬感来。

    塌前盛好的汤药凉透,谢尧却径自端起瓷碗将药饮下,随之俯身覆上榻上人早已失了血色的唇。

    长和四年的正月癸巳。

    一同止步于这个新年的,还有大熙最富盛宠的永昭五公主。

    公主逝去,世人唏嘘叹惋,却不知是己身一叶障目。

    当夜死去的,只是一个冒名顶替多年的假公主而已。

    无人知晓,在这个几多寂寥的深夜,浓云叆叇散去后,雪又下起来,天上却可以看见月亮。

    谢惊枝死去多时,纵是世间千金难换之药也再难咽下。

    唇间不断溢出的药汁浸湿衣襟,谢尧却恍若未觉,只缱绻地抚上眼前人苍白的脸颊。

    轻声呢喃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自己只是在唤一个贪睡而久久不愿醒来的姑娘。

    天地淡色,万物失衡,他却好似是其中唯一的寻常。

    “妉妉,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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