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郴一战,世上再无重羽军。

    故迹不寻,物是人非。

    朝中无亲近之臣,谢睢三年后再回上京,一时不察,未妨被人陷害,身死于长定殿下。

    帝王震怒,命大理寺与刑部协同办案,兜兜转转却查到了时任大理寺卿的邵令谦身上。

    篡改了图纸的营造师在重刑下交代,是邵令谦暗中挟持了他的家人,同时以重金为诱,命他将长定殿承重主柱的位置稍稍偏移。

    邵令谦下狱后,始终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直到负责审讯他的人带他去见了谢睢。

    断壁残垣之下,尸首尚不能拼凑完全,又哪里能再识出故人模样。邵令谦就那么疯了。

    昔日偃月风华的天才沦为一个整日只知念叨镇北王名讳的痴儿,世人方从那断断续续的癫狂之中寻得了往事真相。

    数年前邵令谦未依从家族之令行科考之路,而是选择跟随已经扬名天下的少年将军谢睢,毅然进入了军中。

    诚然上阵杀敌非邵令谦所长,但兵法布阵却无一不在话下。一路成为谢睢的左膀右臂,数次生死边缘,化险为夷,少年人惺惺相惜,亦是能彼此托付后背的挚友。

    风沙烁烁,知己美酒,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人生一片好光景。

    少时春风得意,到底不知世事无常,繁花易逝。

    因为谢睢的一次失误,导致邵令谦被流箭所伤。剧毒深入骨髓,药石无医,医师断言邵令谦活不过二十五岁,他回到上京,此生再不能入军营。

    人生回到了原本的轨迹,行科举,入大理寺。重羽军如日中天,曾经运筹千里的邵将军却逐渐被世人遗忘。

    往事如大梦一场,邵令谦却从来没有甘心过。

    经年的不甘终究化成了怨恨,行差踏错一步,便再无转圜余地。

    罪行败露,邵令谦成日陷于疯癫幻境之中,趁人不备之时服毒自尽。邵家无奈自断其臂,元气大伤,最终凋敝隐没于诸世家之中。

    水落石出,往往只给世人留下了唏嘘的余地,可这真的是所谓的真相吗?

    人证物证皆是铁据,邵令谦就是那个无可争议的真凶,这没什么好辩驳的。

    可他当真怨恨谢睢到这个地步,怨恨到可以不顾旧日情谊,不惜身后家族,费尽周折也要策划这么一出好戏来吗?

    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推手,戏中之人只能按照既定的结局走下去,而戏外之人却得以窥得全貌,只待每个人都走到相应的位置,便可以拍手称好。

    出生天潢贵胄,哪怕失去了重羽军,哪怕亲手瓦解了自己的势力,也不会停止忌惮谢睢的,这世上又有几人。

    谢惊枝几乎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胸腔内传来的刺痛转瞬即逝,感受到杂乱无章的心跳,谢惊枝一时只觉耳侧嗡鸣,皱着眉抚上心口,想让那股躁动的内息安静下来。

    待到四周嘈杂的声音逐渐清晰,谢惊枝收回飘远的思绪,回过神来时,谢尧已经加价到了十二万零一两。

    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肉跳的一个数字,谢尧面上的表情却闲散到令人发指。

    空气中焦躁的气氛悄然蔓延,一直与谢尧竞价的一层贰号房再度出声。

    “十五万两。”

    阁楼内登时一片哗然。十五万两,就算是放在诸世家,若没有数辈下来的积累,也难以立刻拿出如此多的现钱来。

    “十五万,”谢尧唇角笑意不变,对外间的喧嚣之音充耳不闻,甚至顿了半刻才慢悠悠开口,“零一两。”

    深谙那双平素深不可测的眸底中逗弄的神情,到这个地步,谢惊枝再如何也能看出谢尧并不是真的想将这人傀之蛊拍下了。

    果不其然,那一层贰号房内的人被谢尧这一番下来惹得彻底失了理智,这次还未待台上的拍卖师落锤,房内已然响起与先前不同的另一道声音。

    “二十万两!”

    语气间的急促与先前人声中的冷静截然不同。

    乍听见熟悉的声音,谢惊枝眸色微动,数月前文化殿外的风雨如在眼前,面上不由掠过一丝嫌恶。

    身为宁府管家操持多年,这章连实如今跟随在宁绾身侧,表面上是宁铎的人,实际却在充当宁安琮的耳目。

    宁家作为当今第一大世家,再如何风光正盛,内部也少不了暗潮涌动。宁安琮是庶出之子,才华谋略皆比不上宁铎,多年来全靠宁铎顾念一分兄弟情分,才堪堪能坐稳户部尚书的位置。

    端着兄弟齐心的态度,宁安琮对宁家家主的觊觎却是分毫不少。

    谢惊枝记得一清二楚,这宁安琮借户部之利贪污民税便罢,前世甚至将心思动到了江南水灾的赈灾款上,满以为时机已至,甚至妄图一举除掉宁铎。

    后来被宁铎提前察觉,卸了职权宁安琮就要被送出上京,却不料他竟伙同章连实想要给宁铎下毒,阴差阳错之下伤到了宁绾,几乎要了宁绾的半条命,这才引得宁铎盛怒,没再顾及旧日亲情,亲手处理了宁安琮。

    平心而论,抛开削弱宁家势力的心思,谢惊枝迫切想要除掉宁安琮,更多还是本着此人原便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久了只会成为祸患的缘故。

    章连实那一声二十万两一出,谢尧便没有再继续叫价,好整以暇地听全了三锤定音。

    一层贰号房外的幔帐陡然被拉开,正对上那张青灰面具之后的满目怒火,谢尧有礼有节地颔了颔首,淡笑着做足了承让的气势。

    谢惊枝蓦地笑出了声。

    那笑音迟迟未止住,谢尧未在理会四周探究的目光,侧眸望过来,抬手自然抚了抚谢惊枝脸上的面纱,原本透着乏然的眉眼弯了弯。

    “这么高兴?”

    将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咽下,谢惊枝顾自笑着,眸间却是一片清冷。

    章连实几乎算得上是宁安琮替自己预备的最隐秘的一颗棋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走这一步棋。

    若不是凭借前世记忆,谢惊枝也不会知晓二人之间的关系。

    今日宁安琮能将章连实派至碎琼阁,可见这人傀之蛊的确是藏了他不少秘密。

    就是不知道宁安琮有没有料到买下这个秘密的代价,是整整二十万两银钱。

    敲门声适时响起,栖杳随之自门外走进来。

    目之所及青黛色的剑鞘,谢惊枝唇畔笑意微敛。

    “待验完货,交易即成。”栖杳微笑着道,“小公子自便。”

    自栖杳手中接过浮筠剑,谢惊枝缓缓抚过剑鞘,指尖最终落在剑柄之上,稳稳握住。

    凛凛之声乍现,利刃已出鞘一半,光影流转。剑气挟着出鞘在即的铮鸣,连带着剑身共鸣振动。

    垂眸凝着自己几乎要克制不住颤抖的双手,谢惊枝心底翻涌的思绪交织,一时只觉嗓间桎梏,酸涩难言。

    几不可察地轻叹口气,谢惊枝闭了闭眼,终归是将剑收了回去。

    好久不见。

    千万句不能宣之于口之言,皆在此间了。

    “浮筠没有问题,劳烦栖姑娘。”再睁眼时,谢惊枝已然恢复了如常神情。

    最后一件人傀之蛊被拍下,今日碎琼阁的拍卖会已然结束。待各个交易完成,客人们便可以自碎琼阁离开了。

    闻言栖杳嘴唇翕动,似是犹豫着有什么话要说,谢惊枝也不着急,耐心等着。一股浓雾却突然自外间涌进来,混杂着浓郁的异香,顷刻便弥漫至整个房间。

    朝廊亭外望去,谢惊枝发现那浓雾似是自阁楼底层而来,心下奇怪,正想询问栖杳,回身却撞见栖杳惊异的神色。

    “伤……”

    轻喃的话音方出口,栖杳便身子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什么?”正要细问栖杳话中的意思,谢惊枝下一刻便见人在自己眼前昏过去,怔愣了一瞬,猛地意识到雾气有古怪,随即想要屏住呼吸,手腕却被人握住。

    “没事。别怕。”

    清浅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感受到谢尧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手拢住,谢惊枝方提起来的心松缓了一瞬,电光火石间,莫名有种这雾是谢尧的手笔的预感。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撞开的声音响起。

    视线在浓雾中变得模糊,谢惊枝闻声望去,只能望见不远处一道隐约身影出现,那人身上似乎还扛着麻袋一样的东西。

    “愣什么神呢,跑路了!”歧渡跳脱的声音随之响起,手上的力道一紧,谢惊枝跟着便被带着朝外走去。

    纷乱的人声与脚步声混杂在四周,谢惊枝不好辨物,却始终能察觉一道身侧护住自己的气息,不动声色将她与四周隔绝开来。

    随着人流不断往上,几人将将踏上第十层,机关转动,穹顶应声裂开。

    身后是雾气掩饰下若隐若现的混乱,眼前的浓雾顺势四散而去,视线有一刹那的清晰。

    谢惊枝被人牢牢牵着,无意识回头间,只来得及掠过一双幽沉的眼眸。

    ……

    被歧渡一路领着率先自碎琼阁出来,阁外亦是一片雾气。

    又经过一番七弯八拐,直到避入一条隐匿的小巷,歧渡才停下来。

    眼前一阵昏黑,谢惊枝抬手扶住墙壁,心头传来凌迟般的钝痛,浑身上下僵硬得连感官都迟缓起来。

    转移注意力般地扫向歧渡身上人形状的麻袋,谢惊枝轻声询问道:“这是人傀之蛊?”

    将扛了一路的麻袋扔在地上,歧渡只差没就地瘫下,边喘气边摆手:“……以后再有这种要命的事,找谁也别找我了。”

    谢惊枝勉强维持着表情,却还是被谢尧察觉出异常。

    微乱的额发被温热的指腹拨开,谢惊枝牵了牵嘴角想扬起一个笑来,紊乱的内息却骤然决堤。

    潮水般的窒息感袭来,谢惊枝蓦得吐出一口鲜血,四下声音远去。

    “妉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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