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声潺潺,裹着阵阵逼人的凉气。
谢尧走出来时,秦觉已然候在外间,乍闻见他一身的血腥气,古井般的眼底无一丝波澜,只默默替谢尧撑开伞。
“让人去看看,别让里面的人死了。”谢尧神色间有些恹恹,散漫地吩咐了句。
“是。”秦觉颔首应下,随即挥手朝身后的人示意。刻意顿了顿,秦觉才继续道,“元先生已到了。”
漫不经心以锦帕将指尖沾染的血迹拭干净,谢尧淡淡掀起眼帘看了秦觉一眼。
被这一瞥看得面色微变,秦觉慌忙低下头。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谢尧忽地笑了声,眼底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殿下,我……”
秦觉还想要再说什么,谢尧却已收回视线,径直踏上了停在门前的马车。秦觉顿了顿,随之也跟了上去。
马车自城南而去,一路穿过错综的小径。外间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车内气氛沉寂。
自上车后,谢尧便顾自闭目养神起来,此时他的衣袍上沾了血,在一袭霜色间格外明显,却并未让他显得狼狈。
平日在宫中谢尧大都身着素衣,显得原本精致的样貌从容如玉,而今这星缀的色彩却反而将他的眉目衬得多了分艳色。
知晓他的习惯,秦觉将置于车内的香炉点燃,安神香的气息很快伴着丝丝缕缕的雾气融进空气中,渐渐掩过了那抹血腥气。
犹豫了片刻,秦觉轻声开口道:“殿下,今日五殿下来过流云殿。”
“嗯。”谢尧低低应了声,睁眼望向秦觉,眉眼间隐约流露出一抹倦色,“她可有说什么?”
他自清晨便离了宫,谢惊枝今日来流云殿,两人自然会错过。
神色间难得显出微妙的情绪,秦觉拿出几个油纸包来:“五殿下送了些点心过来。”
大抵是时间过得有些久了,外层包裹的油纸被磨损出了褶皱,用来固定装束的绳子潦草地扎了个绳结,一看便是已经拆开过的样子。
“五殿下原是想与殿下分享,只是恰逢殿下今日不在,便托我带给殿下。”
谢尧在宫外与人周旋了一整日,连半盏茶的功夫也未曾歇息过。秦觉原是不欲在这种时候打扰谢尧,只是这些糕点能存放的时间并不久,若是现在不拿出来,再过几个时辰怕是不能吃了。
想到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秦觉微抽了抽嘴角:“她说她已经先替殿下试过了,给殿下留的都是较好的味道,让殿下放心吃。”
一字不落地将谢惊枝的话转述完,连一向不会置喙的秦觉心底也难免生了些多余心思。
这五公主行事未免也太过跳脱了些。
而另一侧谢尧却好似觉得谢惊枝所言所行并无任何不妥一般,神色寻常地将油纸包打开,拾起一块糕点,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谢尧并非注重口腹之欲之人,被放了大半日的糕点早已冷下,味道也谈不上有多好,但谢尧却依然缓缓将所有糕点都吃完了。
明显感受到谢尧的心情较之方才好上了不少,秦觉暗暗松了口气。
马车又平稳行进了一段时间,随后转进了一条泥泞小路,灯烛内的火光被颠簸得微微摇曳。谢尧撩帘向外望去,窗牖外的雨势依然弱了不少。
约又经过了一炷香,马车在一处荒院前停下,谢尧抬手掀开幔帐便走了下去。
此处已到了城南边缘,贫民流窜,人员鱼龙混杂。混浊的气味扑面而来,谢尧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垂眸整理着自己的微乱的衣袍。
“周围已经清理过了。”秦觉跟上来,低声说了句。
这院子荒废许久,时常会引得一些流民聚集过来,秦觉行事周全,早早便处理好了一切。
一路穿过杂草密布的庭院,谢尧来到一间亮着灯火的房间,推开半掩的木门走了进去。房内一转先前荒凉的样子,四下一片整洁,连一丝灰尘也无。
桌案上置了一个棋盘,一双鬓斑白的老者独坐于桌案前,正凝神盯着棋局沉吟。
谢尧无声走过去,老者突然开口:“你来看看,这下一子,该落于何处?”
敛目望了眼棋局,谢尧未多思索,随手拈起一枚黑子落下。那老者却轻哼了一声,显然是对谢尧选择的位置不甚满意。
“元先生不惜利用秦觉也要着急见我,总归不是想与我论一论棋艺。”谢尧牵了牵嘴角,转眸似是不经意看了秦觉一眼,秦觉瞬间面露愧色地低下头。
“你也用不着为难小觉,是我这个已经埋了半身土的老头子用他那个不着调的师父要挟,他才还了这个人情。”元巍行一副锋锐的面相,不怒自威的气质浑然天成,此刻瞪着谢尧,颇有一种凶煞之感,“若你行事利落果决,我何至于如此急躁。”
言罢元巍行将谢尧打量一番,很快便发现了他身上斑驳的血迹,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元先生只管顾好自己便是。”面上笑意未褪,谢尧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搁置在案上。
经年被存放与木匣中,金制的令牌仍与数十年前无甚差别。繁复花纹上的“江”字暗光流露,仿佛岁月不曾腐朽。
几近颤抖地抬手,元巍行终究在要抚上令牌的前一刻收了手,眼见情绪杂陈,不甘、怀念、愤恨……瞳中似有泪意隐约溢出。
神色寡淡地注视这元巍行的动作,谢尧眼底乏然,比起元巍行的激动,他更像是一个从旁冷漠旁观的局外人。
“好!太好了!”元巍行畅快地大笑几声,“被陈儒言冥顽不化地藏了这么多年,重羽军总算可以重见天日了。”
对元巍行的一番话不置可否,谢尧勾起嘴角,笑得温文尔雅:“既如此,一切便按照先生的计策进行。”说着将令牌朝元巍行的方向推了推,“这令牌,先生也拿去便是。”
似是未料到谢尧会如此轻易便将令牌交与自己,元巍行愣了愣,神色间有些踌躇。
“先生本是江家故人,同我亦有再造之恩,我对先生自是全然信任。”指尖轻搭在令牌上,谢尧笑意渐深,“重召重羽军一事,便全然托付给先生了。”
郑重将令牌接下,元巍行起身朝谢尧一拜,神情一片肃然。
“某定不辱使命。”
……
待元巍行离开,谢尧眸色微冷,面上的笑意随之被尽数敛下。
掩门回过身来,秦觉目露担忧,迟疑道:“殿下,就这么把令牌交给他,没问题吗?”
抬手将自己方一进门时落下的黑子拾起,谢尧平淡道:“我还以为你如此费心思促成我与元巍行的见面,对这个结果会乐见其成。”
“属下知罪。”秦觉直直跪了下去。
“行了,起来吧。”目光仍落在棋盘上,谢尧头也未抬,“你当真觉得,元巍行仅凭一个令牌便重建起重羽军?”
秦觉一怔。
重新将黑子落下,谢尧似笑非笑地抬眸。
过去的重羽军靠信仰与忠诚维系,而他自生来便不相信这种东西。
“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棋局之上,黑子自劣局逆转,已成大好之势。
-
一月后。
天气日渐转寒,时节已近入冬。
今日是碎琼阁拍卖的日子,谢惊枝并未与谢尧一同出宫,而是约定好在距碎琼阁一街外的酒楼见面。
至于缘由,这几月来除了按部就班地至文华殿习课,她空闲时间亦易容为沉妉出宫接了数桩案子,有前世的记忆与重见案发之景的能力,她状师的身份在上京城中已是小有名气。
近来有个案子方结,她率先去辨言堂,便是为了将回状交过去。
一路走上酒楼二层临窗坐下,谢惊枝唤来厮役上了壶热茶。她今日着了身暗色男装,发尾被简易束起,易容为沉妉的一张脸儒雅斯文,附上她那一身将显未显的气质,倒像是哪个世家走出来的小公子。
手执着茶盏不动声色从窗外观察过去,街上不间断的有马车匆忙行过,一看便是前去碎琼阁的人。
匿于地下的销金窟,多的是人不计代价也要挤进去。
余光瞥见楼梯转角处一抹淡色身影,谢惊枝侧目便与带着半张银色面具的人对上了视线。
望见谢惊枝的一瞬间,那隐藏面具之下的眼眸浮起细碎的笑意,扬起好看弧度的嘴角轻启。
“妉妉。”
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谢尧,谢惊枝一时没有接话。两人如今是在宫外,她自然不可能以“皇兄”二字来唤他。
像是看透了她的顾虑,谢尧温和道:“妉妉随意叫便好。”
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谢惊枝几乎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阿尧。”
谢尧有一瞬间的怔忪,随即回过神来,眸底的笑意沉了些:“嗯。”
两人一同自二层往下,将将要走到一楼,谢惊枝随意朝门口的方向一瞥,蓦地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下不可抑制地一跳。
眼见那人抬头就要向自己的方向望过来,谢惊枝猛地拉住身侧的谢尧,未待他有所回应,整个人便直直抱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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