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琼回到养真殿时，楚怀生已醒来多时。
他坐在床边沉默不发一言，面色苍白至极，这些天好不容易养得红润许多，一回头又退回原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罪魁祸首是她。
林琼想自己和濯明没什么不同，都可以为了一念之私肆意伤害他人，还是曾经向她伸出援手的恩人。
她赌不起自己身份暴露的危险，便只能将刀锋对准无辜之人。
林琼慢慢走近楚怀生，脚步声惊醒沉思的他，在他看过来时露出歉意的表情：“抱歉，是我太过逞强，连累你又受伤。”
“是我自愿如此。”楚怀生听闻此言，缓缓摇头：“你还好吗？”
“好，好到翻上十几个跟头都可以不喘气。”
楚怀生被她这个形容逗笑，笑过之后对上她眼底真切的愧疚，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不介意就好。擅入他人识海，本来就是风险极大之事，毕竟，没人喜欢被窥视私密，潜意识的反抗并非你能控制。”
“你这话折煞我了。明知晓有危险，你还愿意帮我，倒是我恩将仇报。”林琼见他主动为自己开拓，微愣后心中愧疚更甚。
楚怀生只以为自己神念遭遇反噬，可他从未料想过，是她亲手碾碎那一道历经重重困难为她破开噩梦的光芒。
楚怀生见她神情越发低落，原本萦绕在脑海中的怀疑亦无法开口。脑中那道不知何来的家伙说伤他之人就在他的身边，可他眼前这个真切为他忧愁因她不安的女子，如何会对他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楚怀生并非轻信之人，失去记忆的境况让他越发敏感，但正是因此，他才清楚感受到来自于林琼的善意。
一个人真的能同时扮演心狠手辣的恶人与温和可亲的善者吗？楚怀生想不通，比起怀疑林琼，识海中那个家伙反而更值得质疑。
可偏偏，从一开始，他就隐瞒了对方的存在。
那时候他还不信任林琼，而假如他现在开口，她还愿意信任吗？
楚怀生犹豫片刻，还是道：“好友，假如我对你有所隐瞒，你会生气吗？”
“不会。”林琼回答很快，也很坚定。
“欸？”楚怀生有些意外。
林琼冲他眨眨眼：“因为我也对你有所隐瞒啊，这方面，我们是扯平的。”
“这样啊。”
楚怀生不知为何松口气，彼此隐瞒，故而互不计较，很公平的理由，可他为什么还有说不明的失落。
你在期待什么，期待她会追问，那样你就会趁机告诉她自己的事，这样的话，你或许能知道她更多的事。
你想和她更亲近一些。
这个想法冒出来时，楚怀生心中一跳，突然变得很慌张，然后抬头去看林琼，发觉她同样在看他，琉璃色的眼眸，清晰如一面镜子，倒映着他的无措。
楚怀生动作僵住，迎着那双琉璃眼眸，一种熟悉扑面而来。
他好像见过类似的眼睛，里面是截然不同的光彩。
“！！！”
他突然站起，面上浮现愕然，林琼被他惊住，看他因为猛然起身而身形摇晃，一边伸出手扶住他的手臂，一边着急道：“怎么了？”
“没、没事。”
楚怀生心虚移开视线，他本以为对方会追问，后者却只是点点头：“你现在还很虚弱，好好休息。”
“嗯嗯。”
楚怀生胡乱应和着，林琼见状，有些无奈笑笑，她当然看出楚怀生的失态，若说没有好奇是不可能，强行追问也不是不能骗出来几句话，只是……
只是我不想把心计用在你身上。
林琼扶着他在床边坐下，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过分亲近的动作，又或者是各自心怀坦荡，不以为然。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或困惑，尽管来找我。”林琼的声音温和：“别的我不好说，在仙宗，我会尽我所能。”
楚怀生条件反射摇头，他已经受恩太多，但若是真有所思……
“濯明。”
他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林琼微愣，她想到的却是识海中，他一遍遍唤她阿琼。
他那时候被记忆影响太深，只顺着周围人的称呼，却不知道，在她生命中，会那样亲近呼唤她的人屈指可数。
他是穿越以来，第一个唤她小名之人。
但他已经忘掉。
再次相对，对着不属于她的面容，唤着不属于她的名姓。
“好友？”
一时没得到回应，楚怀生又问了句，林琼这才反应过来，掩下眼中情绪，声音平稳如旧：“嗯，我在。”
“我想回随园。”
楚怀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若没有那个发现，在对方没有显示出威胁前，楚怀生暂时可以与她虚与委蛇，可她口中的话语，与那双相似眼睛所昭示的意义，便让他不得不慎重几分。
“怎么突然提到要回随园？”
林琼的确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从私心来说，随园在她掌控之下，比仙宗人来人往方便，更别提有个柳柔在虎视眈眈，这一次不成功，天知道后续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林琼不认为，自己几句话能让对方打消主意。
只要认为楚怀生对她有威胁，柳柔就不会放任对方安然存在。
因为我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答案在舌尖流转，楚怀生突然生出些糟糕的念头，比如，我若是说，随园与我恢复记忆有关，你会不会阻止我？
你若是阻止我，是不是说明，你不愿意我恢复记忆，是不是说，你可能，与我失忆有关？
楚怀生不敢想，他命令自己掐断这个想法，并且再不愿翻开。
“这里让我惶恐。”楚怀生想了想，扯了个谎：“洛长老对我很好，六虚山灵气充沛，可无功不受禄，身在其中，令我无所适从。”
倒也不算是完全谎言，没由来的善意总是让人忐忑，他既不是仙宗弟子，能请动一位元婴，只是因为濯明，而对方的善意，源于喜欢。
楚怀生觉得自己很虚伪。他需要濯明的帮助，帮助他养伤，帮助他重新修炼，这一切基于喜欢的情绪，而他明知道无法给予回应，却还心安理得接受，用空幻的承诺偿还。
这一次为助她而受伤，没人知道，楚怀生甚至松了口气，自己终于能为她做些什么，他为之感到心安。
“让时云陪你回去吧。”
林琼略一思索道：“我想趁这个机会冲击金丹，需要麻烦宗门长老在一旁看护。”
“可是，你的心魔？”楚怀生想起之前的业火，心中被忧虑填满。
林琼冲他眨眨眼：“我要多谢你，谢谢你让我能从执念中脱身，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你的帮助，我恐怕会在轮回的幻境中沉沦，连自我的意识一同抹消。”
她微微俯下身，琉璃眼眸中光彩绚烂，楚怀生不知为何有些手足无措，那视线如此柔和，如云朵将他包裹。
过往的林琼是和蔼的，温润的，可那双眼睛中永远蒙着一层雾气，透过雾气隐约投下几缕清光，似真似幻。
可眼下，朝阳垂落眸光，扑面与他相拥，一种令他战栗的冲动贯彻四肢百骸，以至于让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去倾听近在耳边的声音。
“……这样算起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扯平了。”
那微微加快的尾音如一道羽毛飘落，整颗心都逐渐躁动，楚怀生小心抬起头，正正与她视线相对。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的好友，竟也会如此美丽。
脑中冒出的想法把他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这种趋势让他害怕。
于是他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这次有长老陪看，希望你一切顺利。”
“借你吉言。”
林琼若无其事挺直身体，她看得到楚怀生的异样。她会因为识海中发生的事产生异样情愫，那你的态度转变又从何而来，垂下的手指紧紧捏住袖角，林琼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分外冷静。
她又关心几句，约定好时间与他告别，出门遇见时云，后者正蹲在门口，见她出来，迅速地向她跑过去。
林琼自然地揽住她的胳膊，边将她向外带出去，边拜托她带楚怀生回随园，后者自然不会有异议，只是道：“可是好奇怪，楚怀生为什么要回随园，可是他发现了什么？”
“你不是已经加固过封印。”林琼摸摸她的头，温声道。
时云微微摇头：“他的神识本就强于我，如今又再次修炼。不成不成，师姐要不去寻其他法力高强的长老们吧，我，我怕把事情搞砸了，我知道师姐不会生气，但师姐想做的，都要得偿所愿才好。”
时云这般脾气对吃软不吃硬的林琼来说实在没法拒绝，她放缓脚步：“没关系，我早就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他恢复记忆的准备，一切重头再来的准备，楚怀生不可能爱上“濯明”，可是，你能不能对“林琼”网开一面？
那一刻的心动抵不过自保的本能，可若是有一天，我可以爱你到愿意将过往和盘托出，那林琼与楚怀生会有可能吗？
她无法给出答案，一切太过飘渺，她也会迟疑是否将感激与愧疚当成喜欢，是否那仅仅是吊桥效应所致，但她只是握住时云手掌，声音平静。
“帮我照顾好楚怀生，若是出现任何异样，及时通知我，必要时，可以先一步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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