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迷惘退却，林琼自现实中睁眼，眼前是楚怀生摇摇欲坠的身影，她的面上还残余着恍惚，身体却自发上前将他扶住。
低眉所见是他痛苦的模样，来自于神念破碎的反噬，林琼一指点在他的后颈，看他在自己怀中昏迷过去，盯着他的面容许久，才抱起他赶去养真殿。
洛流这边在给时云检查着，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没来得及骂一声吵什么，便看到林琼抱着个人匆匆而来。
“打扰洛师叔，麻烦帮我看看他的情况！”
她一副焦急模样，洛流忙得一边起身接过，一边顺手检查着。
身上没有伤痕，气海平静，但气息紊乱，似是于神念魂魄上有缺。
“是我进阶是被心魔所困，他为了唤醒我，分出一道神念进入我的识海，结果遭到反噬。”林琼解释道，这没什么隐瞒必要。
洛流听着眉头皱成一团，你们俩到底在做什么，分离部分神识进入他人识海，本就是危险万分之事，一个搞不好，你们俩都会变成白痴的啊！
“算了，等我处理完再说你们俩。”
到底是救人为先，洛流叹口气，投入到稳定楚怀生状况中。
林琼后退几步留出空间，一转眼就察觉到右袖尾部传来轻微的力度，转头是时云担心的目光，显然，她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师姐还好吗，对不起，我该留在六虚山，这样就能第一时间发现……”时云愧疚道，没说完就被林琼敲了下额头。
“我能站在这里就说明我安好无恙。再说，是我让你来找洛师叔的。”林琼制住她低头的动作：“不要总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我不喜欢。”
“哦。”
时云听话点点头：“那我努力改正。”
林琼见此，一时哑然，揉揉她的额顶，目光放在救治楚怀生的洛流身上。
洛流这边稳住楚怀生，扭头就抓着林琼问起她心魔是什么情况，林琼实话实说，将自己本来只是梳理气海结果不小心引动灵气进阶，具体心魔内容，却是闭口不言。
洛流简直要敲开她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只是对上她平静而固执的目光，又忍不住软了话语：“一个个的有脾气，总归的是我管不了。”
“师叔这样说，倒显得我顽劣。我既然能从心魔中脱身，自然晓得后续如何面对，只是楚怀生……”她露出欲言又止的担忧：“可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你是指哪方面，你的小动作？”洛流没好气道，显然对她转移话题不满。
林琼只默默看着他：“我如今能相信的，只有师叔。”
“……说好话也没用。”
洛流迎着目光，冷哼一声，小声嘟囔着自己才不会容易心软。
不会那么容易心软的洛流一边背对着着她，一边道：“也亏得他是金丹期的神念，但之前那手法太过粗糙，你最好再加固一番。”
“那他是否会知晓我识海中发生的事？”
“你当他是分神啊，神念归一。分出自己的部分神念，简单理解为斩断自己一个胳膊，但你本体除非再接上，是感受不到胳膊上的伤势。”洛流解释着，又狐疑看她一眼：“怎的，你不想让他知道？”
“这总不是什么好事。”林琼面不改色道。
洛流想想也是，虽不明白小小孩子哪里来的执念能引动心魔，可这一方软肋，总不好被人晓得当把柄，让楚怀生晓得，反过来对付她就麻烦了。
林琼见状继续道：“不知师叔是否知晓如何封印……”
“免了，你真当我无所不通。我能认出刀伤不等于我会使刀，让我救人解咒我还通，其他的，你得明白，术业有专攻。”洛流忙得否认。
林琼有些遗憾，回头看到时云正一脸期待看着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之前就是她动的手，如今再让她来加固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林琼谈起这事，更多是想到之前那道符箓。
想了想，她还是把那道符箓与洛流查看，只是并未说明来处，洛流也算是习惯，反复察看后摇头表示只能确定是与神识有关。
见林琼有些遗憾，他又道：“你去听海楼找越自心，再不行，她有藏书阁顶楼的权限。”
“越长老擅长此道？”林琼想起那日一面之缘，看上去，是个和善的模样。
洛流露出一些嫌弃表情：“她不擅长，她只是见识多，博而不通。道法，武技，术论，异式奇闻，乃至于医术邪法，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有涉猎，但是哪个学得都不咋地，不过解答你的疑惑绰绰有余。”
“这已经足够，多谢师叔指点。”林琼放下心来，一个楚怀生，一个符箓，如今都有了落处，她又嘱咐时云几句，便打算去找越自心。
只她步伐还没迈开，就被洛流揪着领子拎到一边：“下次进阶的时候来找我。”
这次有楚怀生，下次没人守着，会出什么问题他不愿想象。
“好。”
林琼没有推辞，点头：“我本来就这样打算的。”
“这样才像话，去吧。”洛流这才放开她，挥挥手赶她离开。
时云本想跟着，被她一句你替我守住楚怀生，不要让他见到外人立在原地，犹豫后还是听从。
越自心的地方很好找，听海楼坐落于山溪间，门口挂着“溪上听海潮，山间观天地”的对联，林琼进去时，正看着对方在抄写什么，前者顿了顿，在一旁落座静候，只等待对方写完，才起身问了声好。
越自心收笔，看她如此，笑意更深了些许：“见笑了，你们洛长老给我开的药是抄写《清静经》，倒让我有种回到过去学习的错觉。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儿吗？”
林琼也不扭捏，直接把东西拿出来递给越自心，并向她说明自己的疑惑，请求她能辨认这个符箓的用处。
越自心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手中符箓，表情有些奇怪：“这东西你哪来的？”
林琼看了他一眼：“越长老晓得这是什么东西？”
“当然。”越自心神情微妙：“傀儡术的变种，藏书阁禁书中就有，作用于神识，指定条件触发的那种。”
更重要的事，要制作这东西对修为要求极高，一般情况下，只有分神高手能保证术法成功触发。
而能让一位分神高手干这种事……
越自心放下符箓，在桌子上轻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这东西跟柳柔有关？”
林琼目光一变，越自心已然明白过来：“果然是她，这个孩子……”
她有着无奈，重新看向林琼：“她用这个来对付你？”
“不是。”
林琼摇摇头，有些犹豫要不要把楚怀生说出来。
但对方听到这句话，切实松了口气：“那就好，她要是没个分寸，我也不好辩护。”
“越长老什么意思？”林琼看向她，眉头皱起。
越自心将符箓合在手中：“该怎么说，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她，但你师姐没什么恶意，她只是掌控欲望比较强，习惯性做好最糟糕的准备。但你放心，她是你母亲引入道途，更是差一点成为你母亲的弟子，有这份因果，她不会对你出手。”
她是不会害我，她是要对楚怀生出手，林琼做出一副生气模样：“这还不够过分吗？她是用在别人身上，可谁知道是不是想借别人的手害我？”
越自心见她这样，头疼起来，就是说，怎么动手还这么不干净，要她来收拾烂摊子：“不会，这个符箓的作用仅仅是……”
“仅仅是为了在你犯傻的时候救你一命。”
插入现场的另一道声音来得又快又急，林琼循音望去，柳柔正大步走进，她刚才那一句话正是她的杰作。
她先是向越自心致歉，才看向柳柔，目光毫不退缩：“这东西落到你手里，想来时云已经失败，我也并不否认我做过的事。”
“那张符箓上术法的触发条件，是一旦恢复记忆，术法便会杀死宿主。这符箓是我请掌门出手所制，你不用担心它会失手。”
“……”
我会担心它失效吗？林琼看着柳柔毫无愧色的模样，差点被气笑：“那我是否该感谢你对我的苦心，我的好师姐？”
柳柔没有说话，只是道：“随便你怎么想，总归我在你心目中，已经足够面目可憎。”
柳柔不是没想过和她好好相处，但她在太过敏锐，每次都能精准找出她安插的人手，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不恶化才怪。
小时候她的确会在背后姐姐姐姐喊着，会追着她亦步亦趋，在睡不着的时候，把玩着她的头发，说师姐要是我的娘亲就好了。
那时候的她，满心满眼都是陪伴着她的师姐，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师姐。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是她拜入掌门门下，被选为下任宗主，两人渐行渐远；是她知晓濯明身世，再无法与她亲密无间，心生忌惮；还是她逐渐长大，先一步发觉她的提防，对着再不纯粹的真心弃如敝履。
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他们对濯明太过宠爱，以至于让那些瑕疵在她眼中都分外刺眼，不可接受。
“可不论怎样，我问心无愧。从始至终，我从未想要害你，更不会伤害你。”
林琼与她对视，望进那双凌厉过人的凤眸，事实上，三番两次的接触能够让她察觉到，柳柔于她展现出来的态度并不能称得上“恶意”，她像是一个偏执的父母，非要掌控孩子的所有，过分在意她的安危，明知道这会引起反感，也绝不改正。
联想到她说过，小时候会追着她喊娘亲，而面对“濯明”的针锋相对，她始终不曾动怒，就像母亲包容孩子任性，在将近百岁、将她养大的柳柔眼中，她与孩子无异。
林琼必须承认，任何涉及到亲情的东西，对她都是无解。
纵然这份善意中掺杂着三分利益，你便可以忽略剩下的七分真心了吗？
林琼移开目光，一字一句道：“可我讨厌你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
“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曾经从一介奴仆成为万人敬畏的宰相，也曾在离篡位成功一步之遥时放下权势踏入仙门，凭借的便是这样一份狠绝与坚持。
柳柔说出自己的理念：“我从来认为，掌控自己命运的第一步，是掌控他人的命运。”
主宰自己的未来，让世界随心意而动，修道修真，柳柔从不怀疑自己，也接纳自己的野心与狂妄。
被视为受掌控一部分的林琼没有柳柔想象中愤怒，向往常那样怒斥她疯狂可笑，不可理喻，只是突然嗤笑一声：“可显然，你的能力没有配得上你的野心。”
“你什么意思？”这一反常态的态度引得柳柔挑眉。
林琼一勾手指，将那个符箓从越自心手中抽出，运用法力将之毁掉，拍干净手上碎屑后，才仰头道：“我是说，你很失败。”
“讨好我没有成功，插棋子一败涂地，最后还要别人收拾烂摊子，就这点本事，还大言不惭说要掌控命运，难道不可笑吗？毕竟大话谁都会说，端看谁吹得响。”
柳柔嘴角不变的弧度终于抚平，她眯着眼表情不善，林琼冷笑一声：“我也是错了，跟一个失败者计较。”
话语落下，她便转身离开，竟是毫不留恋，留下柳柔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才看向一旁不知何时捡起毛笔抄写经书的越自心。
“她刚才说什么，不认为我性格不好，怀疑我能力不够？”
柳柔语气有些不可置信，多少政敌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恶毒狠辣，她都能一笑而过，因她从不打算为别人改变自己。
“可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越自心头也不抬道：“你当初多少对手都拿下，结果做不到和一个小姑娘打好关系，明明捧出七分真心，却还是铩羽而归，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算得上无能吧。”
柳柔：“……可问题是她只盯着那三分利用啊！”
利用中的真心，真心中的利用，让一个惯于在官场与人勾心斗角的政客掏心掏肺简直是天大笑话。
真心不彻底等于彻底不真心，你这样极端的思维是走不远的啊！
越自心心情倒是不错：“至少这一次，她看到了那七分真心，否则她就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骂你不可理喻，多管闲事。”
“……”
柳柔无言以对，莫非有了喜欢的人当真能长心眼？早知道这样我多安排几个男弟子凑上去。
长没长心眼不好说，林琼回去路上，难得静下心来思考起周围。
她得承认，对于穿越，她并没有多少真实感。
这份疏离并非出于陌生，而是燃尽一切后的疲倦。前世的遭遇早已耗尽心力，以至于走向死亡时都来得从容，命运却又与她玩笑，将她抛掷到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做不到曾经看过的小说中的主角那样，全身心投入到新世界中，她身在其中，心却如旁观者不曾融入其中。
某种意义上，她要感谢楚怀生，若不是发现反派的存在，她恐怕会继续没有目标得过且过下去，但即便如此，她对楚怀生所有的行动，也不过是基于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
说大了是她试图通过救赎楚怀生而拯救曾经的自己，说小了，也不过是这漫无目的的人生中一场兴之所至。
直到心魔的出现。
眼前如虚幻，过往又如何真实，她浑浑噩噩为前世所束缚，而他拼尽全力撕碎迷雾，将她从迷茫拉回现实，告诉她一切已经过去。
这是真实的世界，你在真实地活着。
活着就是生命最大的意义。
她的心魔根本不是前世无法挽回的遗憾，因果早已在火焰中焚烧殆尽，而她却始终走不出那场烈焰，去拥抱新的世界。
穿越是命运的玩笑，更是慷慨的馈赠，她不曾悟透，但迷雾散去，答案不言自明。
心魔如何消解，只需要认真活着，做好每一件事，和认识的人打招呼，接受他人的关心，付出同样的热情。
林琼忽而停下脚步，周身气息起伏不定，她其实不相信顿悟的说法，可心境澄明之下，只觉通体舒畅，仿佛天地在她面前都清晰起来。
她终于接受穿越的事实，承认自己已经拥有新的开始。
“下一次尝试，估计就能摸到突破的台阶。”林琼按住心口，长舒口气，只觉得灵台清明至极。
她想要长声大笑，说一声好开心，又担心这样不符合举止，却很快把顾虑扫掉，冲着山林间高声呼唤：“我好开心！！！”
声音惊起飞鸟群翔，乃至于有经过的弟子投来疑惑目光，但林琼只是淡定看不过，面上不见难堪，倒是令对方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大惊小怪。
心情好了表现出来，不是理所当然吗？
林琼心境突破之时，昏迷的楚怀生正陷入一场梦魇，准确说，是好久不曾听到的呼唤。
有件事楚怀生一直隐瞒了林琼，那就是从他醒来，脑中记忆一片空白之外，经常会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从他脑海中响起。
每当他产生负面情绪时，那声音就会响起，蛊惑他去行动，去和他一起走向毁灭。
楚怀生不敢说出来，直觉告诉他，一旦被人知晓，会引来大麻烦。他已经叨扰濯明太多，本来打算等到自己力量恢复独自解决，但到了六虚山上却再也听不到那道声音，偏偏这时，又重新降临。
楚怀生清楚记得自己昏迷之前，将一道神念送入好友识海，希望能够将她唤醒。神念被毁自身受到反噬，但昏迷之际，他察觉到了对方的气息。
他不知道识海中发生了什么，但她既然醒来，便是最好的结果。
“你是谁，为什么要选中我？”
楚怀生终于有机会问出这句话，神念沉入识海，他终于捕捉到对方的行踪。
那是一个女子，尸山血海作她的陪衬，她飘渺得像一抹影子，仿佛一吹就会散去。
他听到对方低低的笑声，幽森如恶鬼：“是你召唤的我啊。复仇的欲望与我激荡，是你的恨意将我唤醒，当我给出回应，你却又怯懦退步。”
“仇恨……”
楚怀生心中一紧：“你知道我的仇人是吗，告诉我，他是谁，是谁将我害到这一步！”
“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意响彻脑海，楚怀生一时头痛欲裂，他痛苦俯下身，抬眼却撞见那人骤然贴近的身影，那是一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容，一眼望过去似妖似鬼，唯有眉下琉璃眼眸，莫名让他感到熟悉。
“将你残害至此的罪魁祸首，不正在你的身边吗？”
她的声音寡淡到没有情绪时，内容却让他浑身发冷，不可置信目光投过去，却只得到她越发幽微的笑容。
“想恢复记忆吗？来随园找我吧，你会得到一切的答案，我会给你报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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