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澜澜醒来的时候看见萧流景坐在窗边。

    将沉的暮光毫不吝啬地撒在他脸上,可他面色极平淡,仿佛整个人都已与周遭融为一体。

    “姑娘醒了。”他转过头。

    归澜澜打了个哈欠,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睡过头了。”

    差点忘记这里不是魔界了。

    她方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自然还是那些陈年旧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很不愉快。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梦里叫出声什么的……

    不过萧流景看起来并无异色,那应当是没发生什么事……吧?

    归澜澜觉得一直举着帘子有些碍事,索性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口。

    萧流景道:“不知道姑娘是否喝得惯?”

    归澜澜一低头,这才发现桌上刚好是两杯茶水。而入口的茶水温度都是她喜欢的。

    向来享受尊贵待遇的少主殿下有些惊讶。说实话她早就做好了以后再也没人伺候她的准备了。

    以前还会自己偷偷一个人在寝殿练习穿衣做饭……之类的。

    不过既然他如此擅长,那就拿这个当他的诊费好了!

    说服了自己之后,归澜澜坐到他旁边嗅了嗅,闻到了那股子清冽的药香。

    “怎么样,效果还可以吧?”

    萧流景微笑道:“姑娘果真妙手回春,我用完药后,感觉身上松快许多,耳目亦清明不少。”

    归澜澜“嘿嘿嘿”笑起来。

    “我就说嘛,那医馆的老头简直就是有眼无珠!连我归澜澜这样的杏林圣手都看不出,还出言质疑于我!”

    “说起来,你一直坐在这里吗?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在这坐着?”

    她身体半搭在窗沿上往外望去。

    只见城中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看起来都挺开心的。

    ……怎么睡了一觉,这些人身上的衣裳都变得鲜亮许多?

    “真是奇怪……”

    萧流景一直侧眸看着归澜澜的反应,直到这时候才开口道:“姑娘休息的时候,我听了些。他们应当是为了今晚的庆典而来。”

    “魔族就快打到这里来了……他们却举办庆典吗?”

    “说是正好赶上了这里一年一度的祭祀献水神明的节日。”

    “神明……”

    真是个陌生的词汇。

    归澜澜又转过头去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凡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们脸上生动的笑容,她忽然觉得有些虚假。

    不是觉得这些人假,而是觉得她自己处在这长献城中,正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伪人一般。

    萧流景道:“想来姑娘也饿了,我们不如下去逛逛。”

    ……他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

    虽然心里感觉有些别扭,归澜澜还是同意了这个提议。

    在楼上旁观人群和真真正正地站在人流中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归澜澜颇有些无措地站在人海里。

    陌生的、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有着极为快乐笑容的凡人们,就这样带着她向前走去。

    这里的人大多是成群。面容相仿的几个人走在一起,一看就能明白是一家人。

    归澜澜一时间竟然真的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协调感。

    ……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她唯一熟悉的萧流景的位置。

    却发现他亦是呆瓜一般站在她旁边,被人群推着往前走。

    修仙者身强体壮,即便他如今虚弱得很,归澜澜倒也不是很担心他磕着碰着。

    凡人能有多大力气呢?

    可是一面这么想着,她一面又不自觉地凑过去,拽他的手。

    “小流景,你发什么呆呢?”

    青年明显地一愣。

    “你叫我什么?”

    归澜澜笑起来。

    “小流景哇!”她把手举起来作扩音状,大声道,“小流景——”

    摇摇的灯火下,归澜澜看见他的脸猛地红了一大片。

    她还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呢!

    “好啦好啦,允许你拉着我的衣服,别走丢咯。”她纡尊降贵般伸出手,允许身边的人牵住她的袖子。

    “你看起来真的很像呆呆的……小鸭子唉。”

    虽然归澜澜也没见过小鸭子就是了。

    青年很快调整好情绪,只是他终究还是有几分矜持,没有孟浪地拉住小姑娘的袖子。

    ——虽然更孟浪的之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可是如今大庭广众下,他不知为何,也变得有些怪异了。

    西荒之地的长献城,即便是在凡人的城池里也能算作是落后的长献城,在今夜却不知为何变得绮丽多姿。

    归澜澜曾听闻过人世的烟火,却未曾想到其实能有如此之多的变化。

    其中或有修仙者的手笔,然而此间观赏者,却更多的只是凡人。

    结伴而来的有亲族、朋友、爱人……各种各样的人们。他们看起来十分幸福。

    归澜澜看着次第跃上天幕的烟火,却突然觉得风冷。

    魔族假如入侵了凡人的城池,会做什么呢?

    归澜澜对此一无所知。她过去短暂的十几年生活都在魔都醴城中度过。醴城是个很难形容的地方。

    它连溪流里流淌的都是可以灼伤喉咙的烈酒。

    小时候归澜澜时常黏着二哥。二哥会在离开魔都的时候恐吓她,让她哪都不要去。

    “如果不小心被人推进河水里的话——”

    二殿下伸出他那只覆盖满鳞片的手,轻轻地抚摸归澜澜的脸,带来一阵湿冷滑腻的触感。

    “说不定哥哥会喝到阿澜酿出的酒呢。”

    所以魔族来到凡界会做什么呢?魔尊那样有着极大野望的人,她既然已经打败了剑尊,那接下来一定会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吧?

    那么长献城的人们在此之列吗?还是说他们会成为犒赏部从的奖励?

    是被直接吃掉……还是如何呢?

    “那个玉衡剑尊真没用啊!”

    越想越不爽的归澜澜有些厌憎地开口:“不是说他很强吗?看来只是个花架子。”

    和她一起站在糖葫芦摊前的萧流景:啊?

    他脸上原本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睛里也有很明显的愉悦之色。听了这话,有些不解地望过来。

    归澜澜:……

    “有感而发而已!”她捏了捏拳头,移开了目光。

    萧流景笑了笑,指着糖葫芦问:“那阿澜姑娘想好要买哪一串了吗?”

    归澜澜“哼”了一声,道:“哪一串都行……倒不如说这些根本不够我塞牙缝的。”

    萧流景道:“若是从前我自然是要帮姑娘全都买下的,只是如今我身无分文——”

    啧。

    归澜澜又扭过头来,别别扭扭地打量起这些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阿婶也笑眯眯地看着她。

    “……看什么?”

    阿婶摇摇头:“姑娘生得这样漂亮,我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对归澜澜来说也是头一遭。

    在魔界,众所周知的原因,所有人都恨毒了她那张脸,也没什么人夸她漂亮。

    而她自己,也非常不喜欢这张魔尊给予的脸。

    至于美貌与否,就更是笑话了。这更像是一种原罪,而非优点。

    可是她心里又忍不住地想——

    这阿婶还挺有眼光的呢。

    归澜澜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朝她露出笑容来。

    她的眼睛清润而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刚好中和了那种魔魅之色,显得十分可爱。

    阿婶也忍不住笑起来。

    “看你们不是长献的人吧。”她道,“今天玩尽兴了,就快离去吧。”

    归澜澜道:“说起这个,你们是都知道魔界的人要打过来了吗?”

    “知道啊。”阿婶道,“传闻魔界中人心狠手辣,可是故土难离,我们又能去哪呢?”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阿婶指了指头顶盛放的烟花。

    “所以今年的这场庆典才如此盛大啊。”

    归澜澜咬住了下唇,接过从阿婶手里递过来的糖葫芦。

    甜中带涩,举在灯下流光溢彩。

    “姑娘在想什么?”萧流景问。

    “什么也没有想。”归澜澜低着头答。

    萧流景没有拿糖葫芦,只是看着小姑娘一颗一颗地啃。

    “你说,那个没用的剑尊会不会过两天又突然出现了?”

    萧流景忍俊不禁:“他既然是个没用的人,姑娘要他出来做什么?”

    “那他也没有特别没用吧!”

    归澜澜急着蹦起来,举着两根竹签就要比画。

    她尚且湿润的眼睛撞进青年悲悯的目光之中,两人在灯下对视,都觉得对方眼带哀意。

    “他不是很厉害吗?咻咻咻把那个魔尊打到重伤了……说不定他只是在偷偷使诈,那个……佯败!趁着魔族不注意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把他们都打走?”

    萧流景几乎是想要微笑了。

    可是他心中也有十分沉重的大石压着,以至于他并不能笑出来。

    “但他确实如同姑娘所言,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姑娘先前曾说,即便是蝼蚁,也会关心明日是否会下雨。”

    “没有人比长献城中的人们更了解自己会遇见什么了……从两界中人将万堑山选作战场时开始,他们就已经明了。”

    “修仙者,也并非良善之徒啊。”

    归澜澜眨了眨眼睛。

    她定定地看着萧流景,开口时夜幕中有巨型的烟火升起。

    炸裂那一瞬萧流景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只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唇。

    “那假如,我想试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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