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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厅和花园的人影渐渐攒集。

    此次邀请来的,大多是与许家沾亲带故的男女老幼、许熠之本人的恩师领导,以及平日交好的同窗和医院同事。因着老爷子的面儿,那些或利益相关或意在攀结的人物也来了不少,剩下的则是集团明面上的一把手许邻薇女士的一番苦心。

    早在许熠之出国前承诺的全淞城有名有姓的适龄姑娘们,如今都让她拢了回来,摆明是要把家宴搞成一场别开生面的相亲大会。

    老爷子难得对女儿的安排很是赞许,连带着看外孙的眼神都是一派和颜悦色。一改惯常的口头表达,从“说吧,这些天又在外头干了什么好事”,换成“最近都还好吧?”

    皮垫木椅上,何存溪正襟危坐,像极了一名等待面试官审度的职场小白。

    这位外公从商前参过军,无论对待家人还是员工,有一套严苛的规章制度,不容反驳。幼时曾被许女士以顽劣为由送进老宅的那段时间,是何存溪这辈子可堪称黑暗的回忆,由于不服管教,动辄小黑屋反省,大太阳底下扎马步……孩子还不到十岁,就已经会把棉被叠成豆腐块。

    现下还能面不改色地坐在这里,已经是对童年阴影最勇猛的抗争了。

    没来得及张口回答,老爷子便问起:“听说,你找了份实习?”

    “是。”

    “以前担心你整天吊儿郎当,不思进取,回回嘱咐你妈多督促,看来她把我的话都听进去了,现在这样就很好嘛,不管什么行业,起码是有了打算。”

    这话听得何存溪有些惭愧,顿时坐立难安起来。

    默了片刻,老人家依旧沉着嗓子,眼里所余不多的欣慰转化出几分哀伤,“原本你在国外念完书再回来,是不错的选择,但咱们家,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外公知道,你最小,把这个压力交给你扛,也不公平。”

    “……”当年体罚的时候可比这会儿小多了,何存溪紧抿双唇,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大意见。

    “这些年多亏有那个姓张的孩子在。”

    讲到这里,又不再开口。

    何存溪望向那由一双皱纹遍布的枯手日复一日仔细擦拭过的相框,舅舅夫妇年轻时的容貌便被框在里面。出事那年他尚且年幼,对这些情感不甚清晰。眼下只干张着嘴,到底没说话。

    姓张的孩子,说的是张励杰。父母资助多年,一度想要收为养子的人。

    “下次见到那孩子,替我说声谢谢。”

    从书房面圣出来,何存溪解开脖颈里勒到窒息的衬衫扣,长长松了一口气。心神未定,却被林凯咋咋呼呼地吓一跳。

    “见着我妹了没?!”

    他极不耐烦,“没有!”

    “咋了?又挨你家老爷子训斥了?”

    “就不能盼我点好?”

    林凯憨笑几声,注意力转移到他今日的着装上——一身中规中矩的黑色西服,暗藏了些细闪金线,领结摘下,既正经又带有一丝痞。其实脸长得好看到这种程度,外在配饰和穿着基本已经不能影响任何属性了,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白t花裤衩都能让他穿出贵族气质来。

    何存溪这人,连个男人见了他都要惊叹一声,好绝。

    就如同他在学神许熠之那里体会到的不公一样,自小陪伴在其左右的林凯也过早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分外不公的人间疾苦。只不过前者是精神,后者是皮囊,所以许熠之对于林凯,凌驾之上的是精神加皮囊,双重碾压杀伤力ax。

    想到这些,林凯霎时咬紧后槽牙,冷不防愤愤道:“老何!你一定要把小姐姐从许一只手里抢过来!”

    何存溪一听就不乐意了,挑着眉,“他有得到过?”

    林凯愣了一下,随后用胳膊肘轻捣起他胸口:“还别说,有霸道总裁那味儿了,我要是个女的铁定跟你。”

    “谢谢,别恶心我。”

    两人正往后厅走廊外迈,就见笑容璀璨的盛佳嘉一步三回头挥着手臂,等他们近到身边都不曾注意,被脚下的台阶绊得一个踉跄。

    林凯忙伸手虚扶了一把,“嘉姐,看什么呢?”

    听到提醒,盛佳嘉这才将目光从远处离去的高大背影抽出,扭头发现俏生生立在一旁的何存溪,不禁呼吸一滞,尔后温婉地挑去粘在嘴角的发丝,“谢谢啊。”

    “是我扶的你,谢他干啥?”林凯十分不满道。

    精致全妆的脸皮出现一丝尴尬的裂缝,盛佳嘉瞥他一眼,“你俩怎么总是形影不离的?连体婴儿么?”

    “这词形容你跟清水姐恐怕更贴切……”话未说完,又朝她身后探了探,发现少了一人,“咦?清水姐去哪儿了?”

    正当何存溪不知该如何发问,林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巧得恰到好处,暗暗递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啊……”

    然而这个问题瞬间激起盛佳嘉的记忆点,但仔细一琢磨,因为偷窥小姑娘告白失败差点被发现,还将好朋友抛弃在案发现场,事后竟重色轻友地与混血帅哥侃侃而谈并交换了联系方式,这一系列操作,哪个环节都能让这二位弟弟对自己的人品产生质疑。

    她能直接坦白么?必然不能。

    “该去附近的宴客厅了,她知不知道地址?”何存溪问。

    “不……知道吧。”盛佳嘉心虚地低下头,看向手里装着顾清水手机的小提包,陷入了沉思。

    “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清清她……在洗手间,我们先去吧,之后自然有人给她带路。”

    ·

    小花园的灌木围栏中,许熠之柔声问:“感觉好点了吗?”

    “我的确,是在欣赏风景。”

    这句话显然很没有说服力,顾清水偏过视线,对方脸上那礼貌温善又仿佛看透一切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接着编,反正我不信”。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这里的?”无奈之下,坦诚问道。

    许熠之微微一笑,也不隐瞒,“从你们走进这个园子。”

    “呵、呵。”干笑两声,顾清水扭脸过去后满面苦涩,察觉到对面的视线,又立刻恢复如初。

    “还是和以前一样。”

    一样的情感丰富,一样的表情生动。

    “啊?”

    顾清水一时不能理解他话中意思,稍有怔愣,等反应过来,许熠之已经站起身,垂下目光伸出一只手。

    “谢谢,我自己可以。”

    说完利索地弓起身子,忍着双腿麻木感站起来,轻轻掸了掸裙边。好在身上这套小礼服主调是最保险的黑色,即使地上的草汁可能有些许渗透,也看不太出来。

    她暗自庆幸,又觉得当面拒绝对方的好意有失礼貌,刚站稳,就递上手里一路攥过来的礼物。

    “许医生,生日快乐。”

    “送我的?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

    靛蓝礼盒打开的一瞬,许熠之意外的眸色轻微闪动,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顾清水一惊,小心翼翼问:“不喜欢吗?”

    “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谢谢,”许熠之摇摇头,将视线从礼盒中抬起,神情格外认真,“你能来,已经是我这一天当中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了,但如果因此给你增添负担……”

    “没有没有,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说到“贵重物品”四个字,顾清水明显底气不足,颇有些打肿脸充胖子之感。

    “对我来说,它很贵重。”

    顾清水向来是死要面子的典型,此刻并不想继续这个令人困窘的话题,于是向寿星送出了最诚挚的祝福,“祝许医生挥毫生辉,今后前程作伴。”

    “我一定好好珍藏。”

    “还是物尽其用吧,”顾清水见他动作端重地合上盖子,反倒不好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在朋友那里发挥应有的使用价值,我觉得很有种让人满足的成就感。”

    经过一瞬的怔愣,许熠之眼底慢慢浮出柔光,“好,我会每天把它带在身边的。”

    ·

    何存溪迈着一双大长腿出现在宴客厅时,优越的外形条件吸引了不少来宾的目光。他自小习以为常,径直往角落一架被当做摆设很多年的三角钢琴走。

    林凯与盛佳嘉跟在身后,看着他缓缓落座,优雅地点开琴键盖,同时惊呆了。

    “他还会弹琴?”盛佳嘉一脸惊喜。

    林凯则略带惊吓:“可不嘛,吉他、射箭、滑雪、画画、空手道,只要是能增加个人魅力的他都学过,不过哪样都不精就是了。”

    “后半句是不是有点多余?”何存溪侧过头,笑容核善。

    “我是为你好,别一会儿丢人,你都多少年没碰琴了?乐谱还看得懂不?”

    “不用,我只会这一首。”

    “行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装逼咱也管不着,”林凯耸耸肩,转身朝盛佳嘉说道,“姐,别理他,我们找位子坐。”

    宴客厅是独立于别墅外的一座建筑,专门为周围住户提供亲朋宴请和婚宴聚会等服务。来的路上得知这属于许家私产后,盛佳嘉的精神多少有些恍惚,随口问他:“你不跟家里人坐一桌?”

    “我和缪燃是代表全家过来的,这丫头不知道跑哪儿,就剩我一个人了呀!”

    “……那你不去找找她?”

    “她在这里比在自己家都熟,丢不了。”

    盛佳嘉想起那双眼通红的小姑娘,正犹豫要不要将目睹经过如实相告。

    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小范围轰动,身穿浅咖格子西服的许熠之背光而站,乘着余霞,整个人仿若立在鸽子广场上的英伦绅士,在白鸽挥动着翅膀从地面飞起,羽毛缓缓打旋落下的黄昏里,显得耀眼而圣洁。

    与众人打了招呼,绅士身形后隐匿的清瘦人影浑身不自在地走出来。此刻优扬的琴声从何存溪手中柔泻而出,状态本已渐入佳境,却因不经意瞥见入口处的二人,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他看见顾清水在许熠之的带领下穿梭于陌生的圈子笑得恬静优雅,看见许熠之当着许多人的面亲密地为她取下卷曲长发里不起眼的半枚树叶,看见他俩俨然一对情侣招摇过市,看见……看不下去了!

    林凯瞧着热闹,不禁感叹:“知道的是在弹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琴键当许一只的肋骨呢!好好一首古典乐,让他弹出杀气也是牛逼。”

    盛佳嘉深知顾清水的脾性,这种万人瞩目的场合于她而言,简直堪比精神凌迟,只应付似的笑了一声,就赶忙朝两人之间绕去。

    “许医生,生日快乐啊!”

    “谢谢你,佳嘉。”人群中的许熠之回过头,笑容和煦且完美。

    “方便的话,我就先把她带走咯?”指了指此时犹如一眼抓住救命稻草般如释重负的顾清水。

    “可以,你们过去坐,小溪他们就在那边。”

    听到何存溪的名字,顾清水莫名心头一颤,下意识转过视线朝那方向望去,久违的亲切牵动着情绪,正当纠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回应时,对上的却是一道拒人千里的寒冽目光,陌生得让人手足无措。

    “走吧,我们过去。”盛佳嘉拉起她的手。

    回过神,顾清水理了理情绪,望着好友咬牙切齿:“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刚才为什么溜得那样快?”

    “哎呀,这不是给你把礼物送出去提供个机会嘛!你看现在这么多人你好意思过去送?”

    “那我还得谢谢你?”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都是我该做的。”

    此时何存溪结束弹奏,回到宴席,只挑了林凯旁边的位子,闷下头自顾自地划拉手机。

    大概是为了调节气氛,林凯左右看了看,揶揄道:“小姐姐,是不是提前跟老何商量好,今天一起穿黑色?”

    一句话倒让气氛顿时尴尬,顾清水扯了一下嘴角,摇摇头,探手揉开眼前的餐布,胸口隐隐堵得慌。

    状况外的林凯左右看了看,与盛佳嘉交换了一个迷惑眼神,只能各自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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