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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深夜,学院无比空荡。

    几棵大青树环围的水泥地里,孤零零地竖立着一支篮球架,侧边矮墙上各拉两排卤素灯,映照得周遭冰冷发白。

    何存溪手里的篮球一下又一下锤向地面,心不在焉中依稀有迹可循,忽而眼尾蹙寒,猛地用力一沉,微变形的球体飞过头顶,在它完全失去掌控前及时抡住,稍稍一纵,侧身将其砸进了篮筐。

    这处隐蔽的篮球场是他在画室后门自建的,为此还惊动了鲜少理事的外公。

    那年近八十的老人家颤颤巍巍抬起拐杖,嫉恶如仇地照着母子两个的头脸来回指了三遍。

    “一个私建画室,一个拓篮球场地,把学校当自己家后院呐?!谁给你们俩的资本在外人面前耍豪横?”

    “不是您嘛爸爸?”许女士天生反骨,跟老爷子作对几十年,条件使然张口就来,“我儿子挑的那块地,我早就买下来了,就是再盖一栋楼,学校也管不着。”

    “你给我滚出去!”

    回忆中断,只见气喘吁吁的林凯出现在入口处,提着一只纸箱故意晃了晃,然后道:“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练球,你改志向啦?打算进cba?”

    自从上回借用画室,顾清水将这里恢复原样后,所有的摆件都没再动过。即使何存溪回来待了两三天,乍看之下与之前相差也并不太大,白布遮盖着大部分家具,毫无生活气息。

    “许一只这招以退为进,妙啊!”林凯随手拿起地上一扎拆散的啤酒,打开喝了一口,整个人埋进沙发,“诶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是故意把照片摆那儿等你上钩呢?”

    “收起你的阴谋论,他不是那种人。”何存溪从盥洗室冲完凉出来,正拿毛巾擦拭濡湿的头发,走来随意坐到沙发另一端。

    “行吧,他是你哥你有理。”

    林凯的注意力被茶几上高高隆起的挡灰布吸引,来不及出手阻止,已经一把扯开,暴露出二三十只扭曲变形的空酒罐,不小的幅度还顺出几只,落在地上发出叮铃哐啷的脆响。

    “我靠……干嘛这么折磨自己?不像你啊!”

    “……”

    “就算他俩三年前就认识又怎样?爱情哪里讲什么先来后到?喜欢就上呗!再说了,如今局势很明显,他许一只不过是单相思。”

    何存溪反应清浅,也不反驳。推开易拉罐拉环,雪白的泡沫瞬间浸没指尖,荧光灯下长睫如翼,不经意轻轻一颤。

    单相思,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从一开始的动机不良,到后来的一厢情愿,从头到尾没有问过顾清水的意愿,盲目地施加压力,让她不得不看向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这样的行径可谓卑劣。

    良久,他开口道:“一旦我不再主动,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生活回归正轨,如她所愿。”

    “你真要放手?”

    “……我只是,得好好想想。”

    “可惜啊,这个小姐姐是真不错,”见他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林凯摇头晃脑很是惋惜,“桐里出差的花销,不管能不能报,她一律转给我,粗略算算还多付一些,包括上回帮忙做海报的月七和老猫,都收到了她送的画笔颜料,那俩小子跟我炫耀几天……这宁肯自己吃点亏也不愿欠别人的性子,该说好还是不好呢?善良有原则,和谁都保持距离感,却又傻乎乎的可爱。”

    “她是这样的。”何存溪嘴角泛出一丝笑意。

    静默片刻,林凯猛灌一口啤酒,语调一转:“你大爷的!看在两个月租金的份上都不能坚持一下子!”

    何存溪并未转头,只用余光扫他:“这跟你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上礼拜跟老林打赌,你要是撑过两个月,我就不用去他公司实习,这下倒好,我输了!”

    “……所以你过来就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有没有辞职?”何存溪撑住脑袋,感觉这人的出现就是为了在他三叉神经上蹦个迪,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精准地踩到爆点。

    “那倒不是,”林凯停止哀嚎,倏然冷静下来,“有人托我送东西。”

    “这是什么?”捧着那存在感极低的纸箱,何存溪兴致缺缺。

    “哦,小姐姐给你的,说是欠你的生日礼物。”

    “……你说什么?”

    “小姐姐给你的!”林凯充分运用一贯夸张的肢体语言眉飞色舞道,“是不是很意外很惊喜?”

    何存溪放下刚刚回升的嘴角,猛吸一口气,脑仁越发酸胀,抬手指向门口,“你能不能出去,我暂时不是很想见到你。”

    “我不,我就想看看小姐姐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

    包装并不复杂,除去外盒,泡沫薄膜包裹的投影仪很快进入视线当中。

    尚在桐里时,和顾清水从展馆步行回民宿的那晚,短短一段路,因为夜半漆黑,全程用手机探照而记忆尤深。

    “这里不像淞城,每晚灯火通明,终年不见星光。”为打破沉默,冷不丁说出这句话后,何存溪立马就后悔了——这听上去像是在矫情地抒发思乡之情。

    对方只是抿唇淡笑,似乎也在极努力地寻找话题,于是他又自认体贴继续说:“可惜今晚有雨,不然可以看星空了。”

    “你喜欢星星?”

    顾清水侧过脸来抛出疑问,眼中光芒微闪。她的温善,源自于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认真,哪怕是听着无关紧要的内容,也不会让别人的话引子砸到地上。

    这种诚意满满又略显笨拙的柔和,是最令他心动的地方。

    “谈不上很喜欢,只不过看着它们,内心很平静。”

    无意间的随口一提,她却记在心里;只进过一次的房间,她能注意到自己的睡眠质量。何存溪忽然欣喜万分,在他正要转身的时候,那个只会怯生生后退的顾清水,竟不知不觉向自己前进了一步……

    林凯靠在一旁,盯着他越渐复杂的神情,迷惑地嘟囔:“怎么,突然之间感受到爱和希望了?”

    得不到回应,林凯干脆放弃与他的交流,站起身准备离开,未及玄关处,蓦地回过头扬声问:“对了,我听说许一只的生日宴,小姐姐也被邀请了,到时候你去不去?”

    历经短暂的瞳孔地震,情绪逐渐恢复平静,何存溪坦然向后靠去,斜着嘴角一字一顿说道:“那么重要的场合,我一定去。”

    ·

    想来惭愧,顾清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以寿星朋友的身份参加如此隆重的生日宴。

    比起公司那些莫须有的谣言,为许熠之挑选一件合适的贺礼,更加让她头疼。

    论坛提问得到的答复不外乎皮夹、腰带、领结,显然并不合适,好友盛佳嘉简单粗暴的红包又过于俗气,而且涉及到的金额极有可能变为另一道世纪难题。辗转反侧好几晚,顾清水最后决定亲自跑一趟淞城最奢华商圈,总算赶在赴宴当天下午取到了货——一只中规中矩拥有专属镌字的纯银钢笔。

    崭新的奶白色甲壳虫上,顾清水双手托举着巴掌大的礼盒,五官拧到一块儿,肃穆得仿若上供。盛佳嘉忙于开车,无意瞥了一眼,实在看不过去,挤眉笑着:“你确定要用这副嘴脸去别人家做客?这是舍得还是不舍得?”

    “明明是925银,非打上纯银的名号,这算招摇撞骗吧?”

    “商家卖的是品牌,有钱人消费的是浪漫,何必纠结它什么成分?”

    顾清水将盒子放进手拎包,开玩笑道:“用这些钱去金店打只戒指不香么?”

    “你敢送?就不怕许医生误会你是向他求婚?”

    “我只是假设……”顾清水羞赧不已,对好友不分轻重的调侃有些气恼。

    “本质不成立的东西假设也没用,好啦,毕竟花了一个月工资呐,高兴点!”

    顾清水正琢磨这句全是歧义的话,只听她又说了一句“快到了”。

    不等出声,车速便慢下来,迎面一道雕龙画虎的豪宅大门出现在眼前,耳边立即传来盛佳嘉的低呼。

    “好家伙!王府么这是?”

    直到在老管家的带领下,把车子停放进花园后的私人车库,放言见过大世面的盛佳嘉都未曾收敛目瞪口呆的表情。

    挽住顾清水的胳膊,悄声嘀咕:“失策失策,早知道姐租也要租一辆豪车过来,你看看那些车,在它们面前,我的小甲壳虫就是个渣渣!诶听说这地方平时只有他家老爷子一个人住,你说会不会很寂寞?”

    “……”

    对于这奇奇怪怪的脑回路,顾清水应接无暇,索性闭上嘴不说话,却在这时,一只修长的臂膀从背后伸出,在耳侧晃了晃。

    “嗨!清水,熠之派我出来接你!”

    两人俱是吓了一跳,同时转过身,背后站着许熠之的主厨朋友art。略微浮夸的细纹米色西服套在这人身上居然毫无违和。余晖下,面庞细小的绒毛泛出暖洋洋的光泽,一双深邃的浅褐色眼睛自带电流,比照初见时有着截然不同的夺目帅气。

    顿了一会儿,她微笑问好:“你好,art。”

    盛佳嘉诡异地扭过脸,威胁似的小声质问:“这位天使一样的帅哥又是谁?”

    “hello!我是负责晚宴的chef,也是熠之和清水的朋友,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你好你好!我姓盛,盛佳嘉,你也可以喊我另一个名字,aanda。”盛佳嘉抓过对方礼貌探来的右手,“中文说得真棒!”

    “谢谢!我还需要多多学习!今天很高兴能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

    宅子已经来了不少客人,花园这处虽尚且安静,但不是无人路过。两个社交牛逼症患者这一顿初识寒暄,引来不少侧目。顾清水偏过头,很想就此离开。

    “aanda?认识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英文名?”落后前方人高马大的男子一小段距离,顾清水压低了嗓音道。

    “别闹,入乡随俗懂不懂?”

    入谁的乡?顾清水犹豫了下,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盛佳嘉加紧几步,走去art的身旁,“你是混血?”

    “嗯,我妈妈是华人。”

    “那她应该很漂亮!”

    “哈哈……是,佳嘉你也很漂亮!”

    “哪里哪里……”

    顾清水捂着脸,感觉呼吸不畅,与他们的间距越拉越远,以致于前面两人已然止住脚步,仍凭借直觉一股脑往前撞。只闻见一阵芳香扑鼻,融合了人工香水和天然花香,还没仔细分辨,身体就被两股拔山扛鼎的力道向下拧去。

    这对相互认识不到十分钟的男女表情出奇的一致——双目圆瞪的同时抬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眼里掩藏不住的兴奋让她很是慌乱。

    “快,蹲下蹲下!”

    此时出声的是art,这个身高直逼一米九的擎天柱费力把自己藏在只有他三分之一高度的灌木围栏后,并试图按着顾清水的肩膀插进地里。另一边的盛佳嘉亦是不甘示弱,面容由于发力狰狞得像极了押解犯人赶赴刑场的衙差。

    挣扎不过,顾清水放弃了抵抗,与他们一道隔着纷繁错杂的枝丫缝隙偷窥。

    许家老宅是典型的园林式别墅,胜在草木假石众多,他们所在的位置相对较偏,想要藏匿也很容易,刚营造出一点安全氛围感,却看清莲花池边站着许熠之和林凯的妹妹缪燃。

    后者今日梳一double丸子头,身穿盘扣领烟灰色刺绣小礼服,国风复古又青春靓丽,这副身姿往哪里一站都必定是人群焦点。可是此刻只顾闷头,双手不自然地叠在身前,即使间隔不近,也能发现那脸颊红艳欲滴。

    两人似是僵持已久。

    顾清水左右看了看,偷偷提醒:“这样,不好吧?”

    “上来就有戏看,今天这趟稳赚不亏!”盛佳嘉像是压根没听见她的声音,又将阻碍视线的树枝扒开了些。

    她想起身调头,却发觉双臂被人禁锢,所有抗争皆是徒劳。那边许熠之沉稳的声线已经传了过来。

    “燃燃,对我来说,你是我的妹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我比你更早来到这个世界,理应有分辨对错的能力,对你们产生积极的引导作用,不该仗着年长去占小孩子的便宜。”

    “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缪燃带着激动,嗓音甩出几分哭腔。

    “你还很年轻,将来会去到其他地方,见识到不一样的风景,当然,还有优秀的人,等你有了更多的选择,到那时,我就会成为你生命中的过客,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也会慢慢忘了我,再回过头来想一想,我其实只是你对未来最初的憧憬。”

    “不是的,熠哥哥,我……”

    “谢谢你能对我坦白,说明在你心里,我是个可以不设防信赖的人。但这种信赖,并不一定是爱情,它也可以是亲情、友情,你可能没分清它们之间的区别。所以燃燃,对不起,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因为这是对你的不负责任。”

    缪燃开始低声抽泣,显然丧失了辩论的能力。

    许熠之的嗓音未有一丝起伏,亲切中夹杂些许不易察觉的严厉,掌握了绝对主动权,“不哭,这不是值得流眼泪的事情,去外面看看吧,今天来了很多客人。”

    等到小姑娘掩面跑出雕花拱门,顾清水依然不敢调换姿势,生怕发出明显响动。不料盛佳嘉却不合时宜地发出感叹:“高手啊!”

    一直敛紧气息的art一动未动,只有眼中神色深深浅浅变了又变,最终冷淡道:“我在电视里看过类似的演讲,有人也像他这么厉害。”

    “什么人?”顾清水一时好奇。

    “普法栏目剧的传销头目。”

    就冲这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发音,让人有那么一瞬非常怀疑他外国友人的身份。

    大概盛佳嘉同样深有此感,情不自禁扬起双手拍了起来,两下掌声异常清亮,在场如果没有耳背的,估摸都听得真切。

    蹲在草地里的三人,齐齐风中石化。

    “谁在那里?”一条腿跨进屋内的许熠之回过身,朝他们的方向寻来。

    “快走快走!”

    art虽然体型高大,身手却敏捷得像兔子,就连这句催促都是逃跑后留下的尾音。

    盛佳嘉急急忙忙跟上,边溜边扭头喊:“快呀!你怎么了?”

    顾清水跪在地上,整个人如临大敌:“腿麻了……”

    “哎呀不管你了!”

    然后,她真就不管了。

    眼睁睁看着同伴远去,顾清水正为塑料姐妹情痛心疾首,一双锃亮的皮鞋便踩上面前的青草,在她眼皮底下停了。

    许熠之的声音和煦,一张口俨然凝聚了所有温暖:“清水,你干什么?”

    她缓缓抬起脸,被那光线刺得睁不开眼:“……我,我在看风景。”

    “风景好看么?”对方轻轻笑了笑,随她蹲到地上,两把睫扇下深潭似的眼瞳望过来。

    顾清水失神地咽了口唾沫,“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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