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对天羽真理来说,这本应该是个平静安详的夜晚。

    夜色未沉,灯火方醒,摇摆的爵士乐充斥在房屋的每一个角落,食物的香气也不甘示弱地弥漫开来。天羽真理舒展地躺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将可调节的沙发靠背放得很低,几乎像是侧卧在一张有着扶手的单人床上。

    自从g内议论纷纷的“有马队”开始组建,天羽真理就被有马贵将丢给她的任务压的喘不过气来,每天从睁眼忙到天黑。按理说,面对这种陡然增大的、难度不高却不得不做的繁琐任务,天羽真理常年总结出来的摸鱼技巧正该有用武之地。但出于某种不好言明的私人目的,她最近简直像是在向“g十佳好员工”发起冲刺,力求在快速处理完自己的工作之余,还能尽最大努力跟在有马贵将身后忙东忙西。她深知自己一反常态的积极已经让有马贵将心中存疑,甚至到了直接告诉她“如果心理产生变化,哪怕不是很严重也要去看看医生”的程度。

    面对有马贵将由衷的疑惑和关心,天羽真理只能笑而不语,含糊其辞。毕竟,她总不能告诉有马贵将,自己最近跟踪狂似的跟着他,并不是因为目睹他与“独眼之枭”战斗后被刺激到高涨的好胜心,也不是因为工作骤然增多一时间难以招架,而是出于直觉上的隐秘担忧。

    从尚且没有能力区分“人类”和“喰种”概念的幼年起,天羽真理就明白自己天赋卓绝。对自身极为坚定的自信和对他人小心遮掩的傲慢,毫无疑问地构成了她性格的底色。在天羽真理内心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就连加入g、成为有马贵将的直属搭档,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能让自己过得更舒适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就和生活中无数细小的决定没什么不同,可以反悔,可以更改,可以复原。

    只是更麻烦罢了,但好在,天羽真理向来不畏惧做选择。

    然而,有马贵将与芳村功善之间的战斗像是擦去了玻璃上的水雾,让少女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即使是在天赋一途,她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例外”。从有马贵将身体中迸发出的璀璨光芒是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就连一向自傲的天羽真理都要在他的光芒面前有所动摇。

    “被触动”对天羽真理来说无疑是前所未有新奇体验,认知受到冲击后,她竟然难以避免地产生了短暂的迷茫。她的理性难得短路,好在生物追根溯源的本能及时填补了空缺,把她带到了那扇似乎每一秒都有新的锈渍凭空产生的破旧铁门前。

    “果然应该是这里啊。”天羽真理莫名感叹道。

    在推开铁门前,天羽真理其实并没有组织好语言,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比她更像个“喰种”的艾特分享那阵快要灼烧到她灵魂的饥饿感,一如年幼时分享第一次用赫子破开敌人胸膛时的刻骨兴奋。但她的打算却落空了,狭小的房间因为长久无人居住,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昏暗灯光下,渗进榻榻米的零星血迹深红发褐,一本边角卷皱的绿皮记事本孤零零被遗留在地上。天羽真理拿起记事本,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对于艾特来说非常潦草的字迹张牙舞爪地跃进她的眼底,重到时不时会戳破单薄纸张的书写力度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书写者的愤怒与烦躁,洇开的墨痕深深点缀在满篇诅咒的字里行间,使得狰狞之意更添扭曲混乱。

    天羽真理沉着脸看了一会儿,丢了记事本转身就走。那一张叠着一张的愤怒诅咒一直在她心里挥之不去,让她忧心忡忡。倒不是因为诅咒本身有什么关系,而是她实在清楚艾特的性格。她既然如此憎恨所谓“击败了废物功善的g狗屎天才”,那一旦她与有马贵将对上,必然会正面迎击而非全力逃跑。而更要命的是,天羽真理同样十分清楚,有马贵将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比那场未分生死的战斗更久远些的积怨,早就将【独眼之枭】推到了有马贵将心中黑名单的前列。

    要不是前段时间有马贵将追咬着【独眼之枭】不放,芳村功善也不会生出想要冒充艾特的主意。他作为一个父亲当然是不合格的,天羽真理从小到大没少因此陪着艾特骂骂咧咧。但唾骂之余,审视他的喰种身份,天羽真理还是要承认,sss级大喰【不杀之枭】的实力是现阶段的自己也不能企及的。而就是这样一个大喰,在面对有马贵将的时候,也只能在短时间内断臂求生,狼狈奔逃,就更不必说尚未完全长成的艾特了。

    唯一能让天羽真理的担忧保持在合理限度能的原因就是,连升两级后,作为g炙手可热的新星,有马贵将的繁忙程度比天羽真理有过之而无不及。芳村功善的两条手臂似乎平息了有马贵将刚刚浮出水面的沉默杀意,加上天羽真理最近盯得紧,短时间内她倒是没有那么担心有马贵将会像之前一样,主动找艾特的麻烦。而对于喰种来说,隐匿躲藏已经是求生的不二法门,就算艾特之前受了伤,要掩盖自己的踪迹也并非难事。

    “喰种与人类之间的矛盾永无休止,但除非今天地球毁灭,不然谁也拦不住我迎接假期。”

    天羽真理原本想得理直气壮。

    只是这悠闲的休假时光还没来得及完全开始,天羽真理眼角的余光看见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维持着半躺的姿势,伸直了胳膊用绷紧的指尖将手机勾到眼前,点开消息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整个人就像是被汹涌而来的火山灰没尽,连神情都定格在了那一秒。

    【贵将~:sssenunterkeep distance】

    天羽真理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却很空,就像是精神恍惚的人似的眼神难以聚焦。她将手机拉近,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消息上她熟知的字母就能自己重新排列组合,变成另外一行字似的。荧白色的屏幕在她呆愣的脸上隐约投射出一小块高光,像是某种微妙的嘲笑。

    音乐声停止了。

    那只不过是曲子与曲子之间必然而短暂的间隔,却让黑发少女像是乍然从梦中惊醒,不知身在何处。她缓缓坐直了身体,迷茫地环顾四周,动作很轻,似乎连呼吸也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家中并不存在的另外一人。这间曾经见证过人类与喰种共同生活又相互戕害的房子,在天羽真理与有马贵将一起居住的三年内,自然也染上了属于他们的色彩。目之所及,是窗户前与季节相配的黄色窗帘,是双人桌上新买的成对陶瓷盘子,是脚下兔子图案的毛绒地毯,一切都熟悉且安全。

    然而恍惚间,属于天羽真理与有马贵将的一切痕迹都了无踪迹,恢复成最初昂贵却冰冷的模样。再一眨眼,三面惨白墙体向天羽真理强硬压来,光洁锃亮的实木地板褪色成暗黄老旧的榻榻米,高档的设计款沙发变为朴实但温暖的厚垫子,赫子相互纠缠的两个女孩紧紧靠在一起分食着侵入者的血肉,相对的单只赫眼中是如出一辙的疯狂。

    天羽真理闭上眼,猛地向后大幅度仰头。再睁开眼时,殷红骇人的赫眼仿佛要滴下鲜血。她突兀站起,拎起玄关处的影流,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喰种化像是一剂肾上腺素,让天羽真理的□□瞬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每一个细胞都像是伴随着赫子的展开而苏醒过来,在她的骨肉血液中相互冲撞。

    年轻的独眼喰种笔直地向消息附加的定位信息所显示的地点穿行,奔腾之下带起的风拍打在她的脸颊上,掠过她的耳畔,高高扬起她来不及束起的黑色长发。有马贵将发送的定位点位于郊区,从电子地图上来看是在一片树林之中,距离他们位于市中心的居住地很远。但天羽真理自己却觉得,她耗费在路程上的时间很短,短到她甚至来不及理清快要撑开她心房的情绪中都包含什么,就看见了有马贵将和艾特的身影。

    两人大打出手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神社,也不知道原本供奉的是哪一路神明,反正现在已经被来自双方的暴力掀翻得彻底,属于喰种的血肉飞溅到每个角落,将地面染成浓度不一的红色,乍看上去像是某种会出现在恐怖电影中的献祭场景。

    天羽真理稳稳蹲在神社褪色斑驳的鸟居之上,保持着随时可以弹射出去的姿势,俯视着有马贵将与【独眼之枭】。此时,他们两人之间的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胜败早就分明。狼狈跪倒在神社台阶上的艾特状态很不好,她身上用来遮蔽体型的宽大罩衣已经在战斗中被撕裂殆尽,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完全露出了她青涩却又疯狂的本来容貌。罩衣下同样用来掩饰身份的层层绷带被鲜血浸透,完全找不到原本应有的白色,让人很难在第一时间完全看清她到底受了多少伤。艾特的羽赫被齐根斩断了几根,断口处血肉蠕动,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而剩下的赫子也坑坑洼洼,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只刚侥幸从猫爪中逃脱出来的小鸟,但她单只的猩红赫眼仍然凶狠凌厉,毫无惧怕之色。

    “还好,还来得及。”

    天羽真理的心弦,在确认艾特尚无生命之忧的一瞬间,跟着她紧绷的肩胛一起难以察觉地放松下来。然而下一秒,她面色更沉,眼神更冷。天羽真理丝毫没有被艾特面对强敌凛然不屈的意志所感动,相反,她只觉得从摔上房屋大门时就开始燃烧在她心底的怒火,在看见艾特的一瞬间沿着脊梁骨窜上去,让她头皮发麻,迫使她本能地将自己的脊背绷成一条直线,按在鸟居上的右手青筋绷起。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冷嘲热讽艾特的不自量力,明明已经是个主动跃上台面的成熟喰种了,却丝毫不会判断实力差距,竟然敢盲目袭击有马贵将,迫使自己在猝不及防下必须做出这个可恶的抉择来。

    为了不让自己现在就被怒火吞噬,天羽真理不得不将目光转向有马贵将。他站在距离艾特对面的台阶之下,背对着天羽真理所在的方向。蓝色头发的天才搜查官身上毫无破损的制服直观地表示出他在这场战斗中的完胜状态,在眼下这种情形下显得格外可恨,让天羽真理不知不觉间咬紧了后槽牙。

    有马贵将比艾特更早注意到陌生的喰种气息飞速接近,所以他自然而然、不紧不慢地半转过身,侧着脸与天羽真理对上眼神。天羽真理眼睁睁看着青年眼皮上提,嘴巴略张,微微向后仰头,一向缺少表情的寡淡面容活像被触发了隐藏程序的机器,竟然能做出如此生动、如此直观的震惊神色来。

    电光石火之间,天羽真理来不及仔细回忆她与有马贵将相识的三年中,活得像是一潭死水的青年脸上是否曾出现过类似的鲜活神情。她只觉得刚才那个在两人共同居住的“宿舍”中,骤然间被命运的迎头重击剥下快要变成真皮的伪装,不得不做出抉择的自己,在这一秒从有马贵将难以自控的惊诧中获得了某种扭曲的肯定与安慰。于是她松了牙关,对着眼前的搭档扯出一个饱含恶意的笑来。

    “打得很激烈嘛!不愧是和修家最出色的狗。”

    与天羽真理相同,有马贵将即使在万分惊异之下,也在本能地打量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少女的神情。他曾在无数喰种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所以无比熟悉,但此时,这样充满恶意的神色出现在天羽真理脸上,却让年轻的搜查官觉得十分陌生。他第一次发现,在他眼中天生就拥有“无时无刻都可以根据不同场合露出合适的笑容”这种才能的天羽真理,也会对他展现出如此冷酷憎恶的模样。

    闪烁灯光与迷蒙月色下,白日中并肩而行的青年与少女,隔着夜风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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