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中对自己的说服卓有成效，天羽真理在下车时觉得自己至少已经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殊不知同坐一辆车的搜查官看见她有些诡异的昂扬神色，本能地就皱起眉。她轻快地走向熟悉的体检室，在忍不住跳上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看见了拐角处连衣服都没有换、只是脱掉了白色外套的丸手斋。同样能称得上死里逃生的丸手斋靠在体检室门外走廊的白墙上，指尖的香烟升起缕缕白烟，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丸手前辈。”天羽真理笑眯眯地打招呼。
丸手斋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手里已经快要燃尽的烟扔在地上踩灭，又点起一支。尴尬的沉默充斥在两个人之间，天羽真理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理直气壮地站到丸手斋旁边，等待有马贵将出来。
“我刚才进去看了情况，医生说有马没受什么伤，一会儿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回家了。”手中的香烟燃到一半，丸手斋开口道。
天羽真理早就知道有马贵将的状态，当然一点也不惊讶，只漫不经心地说道：“折腾了这么久，好饿啊。我打算一会儿和贵将找个居酒屋吃点烤串，丸手前辈要一起吗？”
丸手斋不是第一次被两个未成年人，确切地说是被天羽真理当成点酒的挡箭牌了。以往他虽然也常常抱怨，但总觉得参与到对抗喰种的年轻人压力那么大，在自己或者其他前辈的监督下喝点啤酒不算什么事情，所以基本从不拒绝天羽真理的请求。但今天，他却只是沉默地靠在那里，转过头死盯着天羽真理，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天羽真理坦坦荡荡地与丸手斋对视，一会儿后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自顾自转移了视线。
“说句真话。”在天羽真理移开视线的时候，丸手斋的声音在长而狭窄的走廊里沉沉响起，“我倒希望他受些伤。”
“为什么？”
看着天羽真理诚心实意的疑惑，丸手斋脸颊抽动，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颧骨上的一层皮肉不停拉扯。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按照今天的情况，有马注定要永远做断后的那个了。”
天羽真理耸耸肩：“没办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但下达断后命令带人撤退的，以后未必一直是我。”丸手斋说得很慢，每个字之间都生生咬出顿挫来，“有一天也会是你，天羽。”
丸手斋指尖的烟已经快要烧到他的皮肤，但他却像是个雕塑般一动不动，只逼视着天羽真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跟在有马身边。无论有趣无趣，无论褒奖贬低，你总要学会，舍弃他。”
天羽真理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然后下一秒，她竟然直接笑出声来。先是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像是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然后尚有理智地把右手覆在自己鼻尖唇上。然而这样遮挡的动作并不能帮助她止住笑声，清亮的大笑声从她葱削般的指间倾泄而出，在不甚明亮的走廊里碰撞回响。
丸手斋也不制止她，任由她笑得猖狂。她在丸手斋沉沉的目光里笑够了才停下，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不会的。”她极为笃定的模样显得有些没心没肺，“哪怕真有这么强劲的喰种，只要我在，他就别想一个人断后。”
丸手斋张了张嘴，他嘴边有无数刻入骨髓的道理，它们来源于太多蒙着残酷血色的案例。年长者迫切地想要它们一股脑灌给眼前这个尚未被死亡掠夺过的少女，一时间竟然不知从哪里开始。
但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体检室的大门就已经被推开。对身上的刮擦伤做了消毒的有马贵将甚至没怎么包扎，只在伤口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医用消毒棉就走了出来。破损脏污的g搜查官制服已经被他换成了常年放在训练室里的备用常服，简单的白色衬衣上印着抽象的几何线条图案，略长的运动裤松松垮垮，如果忽略过多的绷带，这个刚刚驱逐完sss级喰种的天才搜查官看上去就像是个临时决定要去家旁边的便利店买东西的年轻大学生。
“贵将！”天羽真理立刻走到他身边，“去吃烧烤吗？丸手前辈不去。”
有马贵将闻言摇了摇头：“不了，我要去向局长汇报。”
“啊？不能吃完饭再去汇报吗？”
“不行。我现在就需要过去。”
“诶，g好残酷，就这么对待贵将吗？”
天羽真理自然地走到有马贵将身边，和他一起向楼下走去。丸手斋也没有什么好理由在此时拦住天羽真理，更不想拖延因为刚立下大功而被局长传唤的有马贵将，只能咽回没有打好腹稿的教育，放任她和有马贵将一同离去。
随着有马贵将和天羽真理的对话声逐渐远去，走廊上安静得有些骇人，丸手斋最终还是忍不住叹息道：“立下这样的大功……真是吓人啊。”
有马贵将与天羽真理告别后，一个人走向和修吉时的办公室。在悠长的走廊上，越靠近尽头那扇沉重的木门，有马贵将脸上的表情就越淡薄。当他沉稳地敲击g局长办公室的大门时，刚才面对天羽真理时眼中的浅淡笑意，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进来。”和修吉时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出来。
有马贵将推门而入，发现本应灯火通明的室内竟然只点了一排低调的射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看见，和修吉时没有坐在办公桌旁，而是背对着他站在办公室内宽大的落地窗前，仿佛是在欣赏脚下璀璨的东京夜景。有马贵将脚步沉稳地走到房间中央，冷静开口：“局长，有马贵将报到。”
穿着白色西装的中年人这才和善地笑着回过头，对有马贵将招招手，示意他近前。蓝发青年顺从地走到他身边，停在距离g局长一步之遥的位置，站在他的右后方。纤尘不染的玻璃映出他们两个人的脸，却因为搅进了东京的灯火而模糊了轮廓。和修吉时不发一言地听着身后的下属进行简明扼要地汇报，似乎他的心思还放在一成不变的夜景而非今夜难得一遇的战斗上。
等有马贵将说完，g的局长也不做点评，似乎对【独眼之枭】的生死并不感兴趣，只是盖棺定论般总结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贵将。”
和修局长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面向有马贵将。中年人微笑着，极为欣慰地直视着他的得意弟子，语调虽然下压，内容却全是对眼前年轻搜查官的肯定：“你总算走到了这一步，甚至比我想得还要早。做得不错，没有辜负我们和修一族的栽培和期望。”
“这是我的荣幸。”年轻的蓝发搜查官毫不犹豫地回答。
和修吉时闻言，目光更加柔和。他突然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落在有马贵将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这个惯来少言寡语的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堪称慈爱。
“做得好，贵将。”和修吉时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只不过这次声音更温柔了些。
有马贵将微微低着头，视线停留在和修吉时胸前别着的龙形红宝石胸针上。他不自觉地略微向前倾斜身体，就距离和修吉时更近些。青年露出一个细小却柔和的笑，却只简单地回应了一个音节：“是。”
乍看之下，窗前的两人确实是一对关系融洽的师生。只不过和修吉时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他只是又拍了拍有马贵将仍然单薄的肩膀，就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
和修局长啪地按开了办公室的主灯，面对普通人定然会本能闭眼的突兀光线，办公室内的两人都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贵将，为了人类的未来，继续努力吧。和修家和g，都会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彼时除了g局长办公室中似乎早有预料的两人，谁也想不到击败【独眼之枭】的战斗会成为白色死神传说的正式。就像所有人都在等着有马贵将因此获奖晋升，却都没有想到他能打破常规连升两级，从二等搜查官一跃成为最年轻的上等搜查官。即使在武力为尊的g，一时间也是议论纷纷。
“听说有马贵将是和修局长的弟子啊。”
“这样的弟子确实出色，但是无视惯例是不是也太高调了一些？明明以后有的是机会再立新功嘛。”
“据说最近已经陆续有人调到这位横空出世的有马上等身边了，看来g不久就要出现‘有马队’了。”
“有马上等今年有二十岁吗？领导能力和战斗能力可不必然相等呀。”
g内部对【独眼之枭】的评级本就有所争议，虽然它肆无忌惮的多次袭击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和伤亡，但g内部一些习惯用高等搜查官而非普通人的生命来衡量喰种能力的人，却对【独眼之枭】的战斗能力和危险性提出了质疑。
毕竟瓜江特等和真户准特都保住了性命，黑磐上等也重伤过它的赫包。有马贵将的胜利固然是谁都难以想象的成就，但总是会有人试图把他人的荣光缩减限制在自己认定“合理”的范围内。不过无论是拿规章制度说话，还是用年龄阅历质疑，发出类似议论的人几乎都是没有亲身经历有马贵将和【独眼之枭】之间战斗的大多数，而曾直面那天灾降临般场景的人，出于各不相同的原因，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但和修吉时局长态度强硬，在他的坚持下，有马贵将的晋升无可动摇，委任状实质上已经生效，只差过后的晋升仪式就算功德圆满。年轻的上等搜查官在表面的流言与暗处的阻挠下沉默安静，安稳如山。无论是突然的调动还是陡增的任务都不能让有马贵将表现出一丝无措，他像是一个机器人般完美地执行着下派给他的每一个任务，按部就班地顺着和修吉时为他搭建的道路走向前台，每一步都精准得像是提前测量过，对道路两侧阴影处的窃窃私语和阴冷目光不闻不问。
“有时候我觉得，贵将像是能未卜先知。”越发喜欢观察有马贵将的天羽真理看得仔细，偶尔会半开玩笑地讲道。
原本就是有马贵将实际上的直属下级，天羽真理毫无疑问地直接变成了所谓“有马队”的一员。她在有马贵将和【独眼之枭】战斗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异样无人上报，最后程序性地用一场g心理医生的预防性谈话糊弄了过去。天羽真理倒不担心g的心理医生会对她产生怀疑，只是对有马贵将的反应放心不下。
“可能是太忙了吧。”天羽真理暗自为有马贵将的“迟钝”寻找借口。
不过新上任的有马上等，对下属天羽二等的训练，倒是立竿见影地发生了改变。作为未来的队长，有马贵将还没来得及和陆续调来的新人磨合，突然增大的工作量却步步紧逼。虽然能做出最稳妥的安排，他仍然时时分身乏术，自然就有很大一部分实践性的工作直接压在了天羽真理身上。这其中有很多是天羽真理以前会抱怨的琐碎日常，也有直接带队驱逐喰种的危险活动，但有马贵将把这些工作通通扔给她的时候，看上去毫不担心她会浑水摸鱼。
在固定汇报工作进展时面对和修吉时不甚放心的询问，有马贵将回答得理所当然：“真理以后会是我很重要的下属，这些事情她当然能做好。”
“是这样吗？既然是贵将的选择，那就没问题了。”g的局长放松地坐在宽大的实木桌子后，天羽真理的名字从他的脑海中浮起，仿佛有条逐渐凝实的线把天羽真理牢牢牵附在眼前这个他最看好的半人类身上。
走出和修吉时办公室的有马贵对于他从局长那里得到的反应毫不意外。只不过，同样的话他也对天羽真理讲过，少女的回答却模棱两可，让他稍稍有些挂心。
“贵将不要太依赖我了哦——”急着出任务的少女半回过身，对着有马贵将笑得明媚，“不然可是会头疼的。”
有马贵将摇摇头，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在天羽真理面前就已经足够头疼，以后的事情不会变好，但想必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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