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松开遮住通讯工具的手,脸上的笑容收得一干二净,“很多时候,我搞不明白你,世初,我平澹无奇的学生。”

    “平澹无奇可以不用加的。”世初淳遮住扩音器,“正常不过不是吗?”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人与人之间亦无法相互理解。

    就算是同卵双胞胎也不能免俗。尽管再认真地寻求,也未曾有真正明白自己内心需求的时候。

    “我以为世初堪破被探听的真相,会打电话大声地质问,比如说:‘太宰老师,您在听吗?窃听是犯法的,下次若是再犯,我就把您扒光了,扔到大街上!’这样的话。没等到,委实是太遗憾了。”

    “在公共场所故意裸露身体是违法的,太宰老师。”

    具有道德心的优秀市民,友善提示,“您要是束缚自己的绷带绑得久了,想找个时间解放自己的禁锢,好歹找个无人的场合。”

    “对,就是这样。一旦能碰到真相的内核,出于避免自己受伤的目的,而故作愚钝地敷衍过去。是毫无战斗力的编外人员,拥抱着良善的三好居民,某种程度上你的悟性比芥川龙之介更高,思想包袱却重大千斤。”

    “饶了我吧。太宰老师。”

    他每夸自己一次,芥川龙之介对自己的杀意就重上一分。有时她在家里躺着,会对芥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割断自己喉咙的想象感到担忧。

    “天之骄子有天之骄子的活法,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活法,大家相安无事不是挺好的吗?”

    “你真的觉着,这么活着是有价值的吗?”

    “没有意义,我从许久以前就明白这个义理。或许对于他人而言,象征着绝赞的降临世界的奇迹。”可对她来说,从她认知到死亡的一刻,全然蒸发为隔夜的汽水,喝进肚无趣,要扔掉可惜。

    从哪个时间段明了到的,只要维持着呼吸,就必然会遭遇不幸,几乎成了不能更改的定理。

    不是现在就是待会,不是今天就是明日,心揣着惶惶不安,似乎连愉快的笑容也不应当。刚翘起唇角就要被恶意抡起的拳头揍倒。

    一次次被打倒,再一回回爬起,周而复始,渐渐疲惫不堪,想赖在地上,向天地,向神明,向诸般可知的、不可知的,玩弄自己至今的神秘力量投降。

    然而宿命不会就此放过你。

    知晓这点又能怎样,她、他们又能怎么做?

    有太多的人一面麻木地活着,一面寻求死亡的真谛,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那唯一一个解法,用以挣脱命运赋予的枷锁与谜题,迟迟未能来临。

    找不到轻松的死法,寻不得生存的意义,每天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恨不得呼吸和心脏分分秒秒停止,如此活到现在。

    心脏拧巴不会停,呼吸难受没止息。

    每天都有在做事,又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浑浑沌沌度日,矜矜业业劳作。竖起高耸的心墙,方能抵御外来的风雨。

    自我了断不恰当,想方设法寻死也难堪,百般尝试没门路,脚迈出栏杆时又再次折返。

    沉重的心绪呼唤遮蔽天日的乌云,让经年不休的瓢泼大雨淋湿心灵。水面逐渐从鞋底爬升到耳垂,淹没掉艰难维系的吐息,直至身躯没办法上浮,最终溺亡在水底。

    世初淳抹了把脸。

    “太宰老师,圣诞节快到了。出差快要结束了吗?您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份礼物要送给您。当然,我没原谅您随意在赠送给我的眼镜上加多余零件的行为,恳请您以后不要再乱来。”

    “啊,世初稍微坦诚一点,说想我了如何?在我和芥川忙前忙后的时候,世初的生活过得可真丰富啊。出卖自己与女生达成金钱交易,胆大妄为地对初次见面的异性发出约会邀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太宰老师咋还带秋后算账的?监听的设备不是被柯南破坏掉了吗?

    不等太宰老师在电话那头一一细数她的过失,世初淳连忙打断他的施法,免得来日正要变作想起来就要撞墙的黑历史,“芥川想您了,太宰老师。祝愿您马到成功,心想事成。拜拜。”

    随后跟着急着彩排似地,赶紧挂断电话。

    跟太宰老师交流一番,抵得过陪着园原杏里排练十回。世初淳决定以后这个通话还是少打为妙。

    节假日悄然到来,坂口安吾打开门,就见织田作之助按着克巳,撑在膝头,打儿子的屁股。

    他松开领带,用水壶倒水喝,规劝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打孩子。

    “他拿水壶舀马桶的水玩。”

    “噗——”

    被呛得死去活来的情报员,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来,我帮忙摁着。”

    在房间写完作业的世初淳,打开门,就见坂口先生摁着克巳的腰,织田作之助在那打孩子。

    克巳看到她就哭,张开手,抽抽噎噎地告状,央求姐姐抱,“呜呜呜姐姐,爸爸打我!”

    “你们为什么要打孩子?”

    他没有啊,他只是打个下手,帮忙摁着而已。坂口安吾立即松手以表清白。

    “说起来,”织田作之助回忆着,瞳孔向左转动,“世初小时候也埋头在马桶里喝水来着。”

    坂口安吾在旁听得惊心骇神,克巳也不哭了,看样子是要有样学样,以后朝姐姐看齐。好的不学,坏的尽扎堆。

    “你不要造谣!”世初淳被父亲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惊呆了。她那是要上厕所,没留意差点栽进里头。

    “世初还尿裤子来着,还尿到我的腿上。”织田作之助没遮掩,随口又爆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料。

    坂口安吾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克巳一二三开始蓄力嘘嘘。

    当家长的期限一长,织田作之助兼具到为人父母的缺点。

    比如,牵着小孩,走街串巷,大街遇到街坊邻居就陷入长久不可抽身的对话,连累身旁的孩子也要跟着罚站,还怎么拉也拉不走。

    比如,热衷于回忆往事,当着孩子的面,在亲戚朋友跟前随便讲子女糗事。

    但凡背着她点,这事也就算了,这人咋还面对面说,让她尽丢大脸?

    “还不是你打的!”世初淳头都要炸了。为什么家长总是要在别人面前数落自家孩子,是有什么隐藏成就还没达成,还是唠几句嗑就能赚到一颗小星星?

    织田作之助不提,她都快忘了他小时候打过她的事。

    好嘛,新仇旧恨一起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世初淳抱过弟弟,一脚踹上红发青年坐着的椅子。被提前预知到的织田作之助捉住小腿,一把扯到怀里。

    异能力是作弊啊!眼前天地翻转的女生想。

    在小本本上记账的世初淳,正逢一言堂的大家长将五个小孩都得罪个精光。他们围在一团,商讨整治织田作之助的方法,她走过去,和弟弟妹妹蹲在一起,加入反家长联盟。

    “我要在爸爸头顶拉粑粑。”

    “这难度太高吧,还臭臭的。”

    “往爸爸的水杯里吐口水!”

    “不讲个人卫生不是太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爸爸洗澡的时候,我们冲进去拿走他的衣服!这样爸爸就会变成仙女飞走了!”

    和牛郎织女的故事混淆了,前因后果也没弄清楚,再者说,“我们要怎么开浴室的门锁?”

    孩子们提出的想法依次被世初淳否决,咲乐托着下巴,“那姐姐说,我们要怎么办?”

    她打了个响指,采取折中一点的方法,“父亲好久没刮胡子,变得丑丑的了。我们来帮帮他吧,让爸爸变漂亮。”

    “耶!让爸爸变得漂漂亮亮!”孩子们集体举高手欢呼。

    之后,织田作之助带孩子,怀里的小孩抱得好好的,儿子、女儿就纷纷伸出手,揪下他嘴部周围冒头的胡渣。

    毛发虽小,刺头十足,硬拔下来,是一揪一个激灵,他的瞌睡虫都被打跑了。

    “是谁教你们拔爸爸胡子的?”

    织田作之助大腿夹着小女儿,左右手各自逮住两个儿子,对他们实施严刑逼供——挠孩子们的咯吱窝。就算孩子们不说,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最大的嫌疑人是还没有出面的向来不是太喜欢他的胡渣的某人。

    “呵,我才不会出卖姐姐呢!”被逗得狂笑的咲乐很讲义气,就是口风不大紧。

    “好的,我知道了。”织田作之助放齐对小女儿的钳制,松开抓着的四个儿子。

    他起身,走到女儿卧室,敲动对自己来说形同虚设的大门。他听到到请进的动静,拧开对门把手走进去,顺带反锁房门。

    对事情暴露一无所知的女生,回头,背后摆放着的垂穗草壁画栩栩如生。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入室的监护人默不作声,轩昂的身形吞没客厅的白炽灯,她由捋得鸦雀无声的环境中,模糊地体会到一丝丝不妙。

    卧房内桌椅移动声、腿脚磕碰声,衣料摩挲声,此起彼伏。

    “织田,我已经……你现在……啊——”女生声音隔着门缝断断续续地流出,总也听不真切。后来似是被提点了什么,主动或者被动的让什么东西堵住,噎噎咽咽地饮恨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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