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会觉得,在此间驻足的我,是个实打实的谬误。类似程序出错了,需要被纠正的代码。”

    织田家的养女姿色纤秾,好似山泉溪涧洗炼过的容颜仰着,萦怀间自带郁色。

    她的眉目深远,宛若静谧的幽谷沉眠,一颦一笑皆是委曲的情意。

    “何至于此……”坂口安吾喃喃自语。

    世初小姐的想法,他大体是能琢磨出的。

    她活得比大多数人认真、勤勉,达到有些苛责自身的地步。和永远处于彷徨之中的太宰君,存在异曲同工。

    即使她总否认两人的相似性,自认为愚笨蠢顿,而太宰君是慧极必伤。

    然,探寻生存意义这种东西,怎么能以聪明程度轻巧地划分?

    坂口安吾以为,友人太宰治的确是少年英才,天纵之资。

    他深谋远虑,每次出手均能为港口黑手党带来巨大的收益。

    可太宰君终归是人,不是神,再算无遗策,也总有出现错漏的时刻。只是不晓得维持平衡的天平产生倾斜之际,两端需要摆放的代替砝码为何。

    是他自身期待消耗的寿数,还是旁的他不能承受的代价。

    世初淳不同。

    她知晓自己的寻求,求而不得。知晓生命的答案,没有答案。除了继续得过且过,苟且偷生,难道要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虽然时常陷入惘然,但是活得比谁都切实。

    她确切自己的懦弱,认识生命的渺小,考虑当下的不足,肯定未来的迷茫,就这么勤勤恳恳地度日,不伤害他人,也努力地回避可能受到的伤害过活。

    如此,怎么能算是一种谬误?

    “您没有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世初淳冷不防地说。

    几乎所有的梦,在清醒的一霎开始飞速遗忘。

    宛如大脑为了保全心理的健全,督促着世初淳要好好活在当下,前程往事莫回首。或者是天神的仁慈,大手一挥,抹去她历经的悲恸,接着扭转时空,重启尘世。

    可高频率的惊吓,总会有几秒钟的恐惧留下。

    无法躲避恶梦,就得学会和经受的惊恐和解。

    世初淳有本黑皮包装的笔记本,专门记录关乎疑梦的零散词汇。或是人名,或是地点,或是死亡成因……此中由头至尾,从来没有出现过坂口安吾的名字。

    女生掐了下指尖,凹陷的肉感提醒她自己正保持着清醒。

    不会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波及,在无人问津的破败废墟里躺到咽气,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拿小刀耀武扬威,顺带切掉她的手指头以示惩戒。

    “什么?”坂口安吾没能反应过来。

    “关于比起太宰老师、芥川,更青睐坂口先生的回答,您刚才不是这么询问吗?”世初淳按住发抖的手掌,往锅里加了勺盐。

    啊……好像一不小心下多了。

    开口后莫名觉着羞人的坂口安吾,捂住脸,“抱歉,忘了它吧。”

    他忽地想起什么,“那织田作先生呢?”

    在世初小姐挥之不去的梦魇里吗?

    汤勺搅弄的动作停滞,世初淳迟疑了会,说:“一样的。”

    她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还是有所差别的。

    在意的人,和不甚在意的人伤害自己的这件事。

    期间的区分天差地远,甚而能达到熹光寂灭的程度。

    梦里的织田作之助不是现在的织田作之助,是架完美执行杀人计划的冰冷仪器。

    梦里的世初淳也不是如今的世初淳,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可现实实时演算总是会出现错误。

    正如历史给人的教训,是人类永远无法从历史里吸取到教训。

    人能栽进地棘天荆的坑里一次,积累了相同经验的情况下,也可能再糊里糊涂地栽进坑里三、五回,遑论在时光倒置,记忆清空的前提条件中。

    须等到云屯雾集的横死经历,深深地烙印到灵魂内部,重置时空的次数,多到连天地也为之动容的间隙,才能略微撬动起命运无情运转的齿轮,使其出现一星半点的偏差。

    时间与空间组合成连山排海的位面,上端遍布着万千节点。

    每项看似豪不起眼的选择,都是生与死对弈的棋盘上落子无悔的关键一步。

    失败、重来、错误、重开……

    直至将纯粹的白,染上万能的岁月也擦不掉的污秽。

    叫那一无所知的孤魂,刻印着浓重的消极与自我厌弃。

    再指引异世的迷途者,缓慢地改变行进的路径,经受肢解、背叛、屈辱、胆颤……

    最终成功收获一枚纯黑的棋子。那是在漫无目的地跋涉着,变得面目全非的时空旅者。

    太宰治自告奋勇当世初淳的家庭教师之后,她的笔记本记载的词语变了。

    由原来的横滨国际港口都市,转场到全国枢纽中心东京。从被吃、炸死、血浴、囚奴等死法,变成了中毒、淹死、窒息、被捅等死法,好处是从长期折磨缩短为高效送命。

    东京死亡频率之高,导致梦里毫无横滨记忆的世初淳,在认知到自己是穿越到异世的信息之时,要么是立马死了,要么是在快死了的路上。

    每夜以各种离奇方式死掉上百次的世初淳,早晨醒来,最多记住三种死亡方法。

    她翻过写得满满当当的书页,在某个黎明写下了一个名字——江户川柯南。

    她的童年偶像。

    关于东京迷梦的终结,源于炎炎夏日下的商场。

    届时博物馆藏品失窃,知名男高中生侦探到访。

    甜品店食客三三两两,开着散发着凉气的空调。悠扬的轻音乐缓慢,世初淳手边放着多个国家的诗歌译本。

    她选择最为熟悉的语种,默读起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少年体型的高中生侦探,携着空手道比赛冠军,闪亮登场。

    青梅竹马,说说笑笑。

    浓情惬意的画面,淡化了横滨深埋的雷区引线。周围不相干的人事,似乎变成了乏味乱序的背景板。

    世初淳宛然一道灰扑扑的影子,献上身为普通群众最忠实的旁观。

    她投以路人演员最恰如其分的关注,甜腻的雪糕含在嘴里,在咽喉口融化,顺着血管冰冻了五脏六腑,拿捏住世初淳一整颗心脏。

    童年最崇敬的对象,实乃东京最为危险的象征。

    他的出场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杀戮盛宴,他的存在敲定了登陆地区必定发生的命案。

    他致她于深渊旁跌落,炼狱里烤灼,熔浆下蒸腾,荒野处放逐。

    他无数次地向她走来,每个脚步声预示着死神镰刀的逼近。

    他突破暴风雪的封锁,为见证事物的消亡到达此地,揭开谋杀案件的真相,切除无端屠戮的魔障。其结果,从来都不是寻求单一的拯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句谚语用在这里,兴许不够恰当,但追根溯源,某种意义上,工藤新一确乎是间接杀死世初淳许多次的罪魁祸首。

    纵使这些事况他皆不知晓,也从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埋藏在重重潜意识下的预警,迫使世初淳在目睹高中生侦探的须臾,做出远离此人的举措。

    铭刻在灵魂的告诫,压迫得她没能反应过来,为什么不是接近了,近距离观摩自己幼年寄托想望的崇拜对象。

    死去活来,活过来,复又死去。

    光在东京地带就重来了数万遍的异乡人,因为没法承接轮回前的记忆,无从得知被层层封锁后的悲惨过往。

    这也意味着无论时空倒置,循环往复多少次,她都无法积累到有效的经验。每次睁开眼,都会搞不清楚具体情况,就莫名其妙地陷入新一轮谋杀悬案。

    难得摸索到了穿越的迹象,世初淳也会误认为自己是第一次穿越,继而重新开始学习当地的语言,磕磕碰碰地努力融入当地生活,再直接间接死于各种飞来横祸。

    由于没有记忆,所以受苦受难。

    如果继承记忆,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能继续保持理智,而非在周而复始的徒劳无益过后,陷入天命难违的癫狂。

    “你是个侦探……工藤新一。”

    金色琴弦拨动的无数个轮回里,天落大雨。

    好不容易学了点当地语言的世初淳,推开心向往之的高中生侦探,代替他被恼羞成怒的罪犯捅了刀子。

    人类若能时时刻刻控制住自己,合当进阶成俯瞰众生的神明。

    很明显世初淳是个人,中庸、守序、无害,也没有什么急智可言。

    明明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明明认为男主人公的光芒无限闪耀。可年少积累的情感瞬时爆发,盖过了岌岌可危的理智,身体率先做出的反应,赶超了身处异国他乡的满心克制。

    世初淳没办法接受自童年起便十分敬仰的人,在自己眼前受伤。

    她在刀口划过来的时候,推开了工藤新一,反而因为冲得太前,无意间替他挨了一刀。

    厨房常用的刀磨得锋利,麻溜地割开世初淳藏在衬衣下的肚皮。白花花的肠子流淌。她一下没站住,在帝丹高中男学生震惊的眼神里,扶着高中生的手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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